祝玉妍本以为, 故人重逢,再次见到她当年玩了一手堂而皇之的花招,堪称受骗不轻的宋缺, 同时还见到了那个见到她就应该躲起来的鲁妙子, 已经是她今日所遇到的颇为奇妙之事。
时年从飞马牧场而来, 不但带回了本该有的收获之外,还带上了这两个人, 虽是有异, 但好像再怎么奇怪的事情放在她身上都不能算太奇怪。
然而当她见到从马车上被人搀扶下来的石之轩的时候, 她戴着那重纱面罩, 都难掩那种表露无疑的讶然。
而她紧跟着便在眼角眉梢间都写满了笑意, 丝毫也不掩饰她对石之轩的嘲讽。
“邪王是往南边走一趟便忽然悟道成佛, 打算皈依佛门去了?不想接受圣君的统领, 也不是没有别的办法抗议, 何必用这样的手段。”
祝玉妍话中的意思很明显,佛道乃是分属白道的,石之轩去当个和尚, 正好跑去了对立面,也便不用听时年的话了。
“你看笑话便也罢了,何必火上浇油。”石之轩抬头意欲发作, 却被腿上的伤势所牵绊住,只能咬牙忍下。
此前他与侯希白一道被时年软禁的时候,祝玉妍就没少来落井下石, 石之轩早过了最憋屈的时候了。
饶是如此,在鲁妙子面前, 在宋缺面前, 被祝玉妍以这种近乎奚落的方式对待, 还是让他感觉到一阵憋闷。
他为何如此遭人恨,尤其是那些同辈中天资不凡的男人,一来是因为他身负魔门正道的武学,诚然是个天下罕逢敌手的高手,二来他在感情上远比他们要顺遂得多,或者说,远比他们要占主导权得多。
祝玉妍在他之后经历的男人,石之轩在面对他们的时候多少都有种优越感,更别说他最终还娶走了不知道是多少人梦中女神,更是出身慈航静斋的碧秀心。
然而现在他在武道上被时年压制,就连那种优越感也因为碧秀心的离世和此刻祝玉妍再不将他当做是什么东西的态度,而彻底烟消云散。
或许时年说得对,对他而言最好的归宿是回到他当年分裂西域,大展拳脚的时候,用自己的余生去为当年的事情赎罪。
他已经不是那个顶着邪王之名,顶着花间派传人的风雅做派行走在江湖之中的石之轩。
“到底是火上浇油还是实话实说而已,你自己心中有数。”祝玉妍眉峰微动,看出了石之轩此刻的变化。
她刚想问问时年情况便听到她开口说道:“祝后正好此时出发也好,我本是打算等你将魔帅抓回来再说的。”
有宋缺和鲁妙子在此,时年不方便将她能和商秀珣以及那两个阶下囚说的话直接说出来,她附在祝玉妍的耳边将打算让石之轩取代赵德言的身份掌控、搅乱突厥的计划说了出来,祝玉妍的眼中闪过了一丝了然。
比起赵德言,石之轩在突厥能掌握的主动性更强。
而时年敢用石之轩,显然就不怕对方离开此地之后反水。
“但是,我难道要带一个拖油瓶上路?”祝玉妍如今心情大好,甚至觉得对着石之轩那张脸走一段也不算是什么难熬的事情,她只是觉得,以石之轩此刻的腿脚状态,要乔装成赵德言实在不是什么容易的事情。
“这个简单。”
时年说完便朝着石之轩走了过去。
她到手山字经已有将近一年,这门奇怪的内功能与她本身的嫁衣神功相互之间不造成排斥,更是在生死人肉白骨上有着奇效,而这本是给她自己用来疗伤续航的功法,并非不能用来治疗他人。
石之轩没反应过来时年所来何意,已经见到她将手掌贴在了他粉碎的膝盖骨的位置,外放的真气一瞬间打入了他的双腿,那些骨骼肌肉都在一瞬间像是被激活了一般重新组合,有如从死转生。
当她将手掌撤开的时候,石之轩这就算有他的不死印法也得需要两周才能彻底痊愈的伤势,已经在一瞬间恢复到了受伤之前的状态。
他的唇角一僵,“你能治?”
他忍不住抬高了音调。
石之轩完全没想到,时年这跟宋缺几乎是一个做派的有来无回,居然还会在此时拿出了能将人治愈的本事。
有这门内功在,她完全可以在将他重伤后,赶在离开飞马牧场的赶路之前便将他治好,也免得在路上遇到天刀宋缺这样的对手的时候还得自己孤军奋战。
而不是到了此刻祝玉妍嫌弃他是个赶路时候的拖油瓶的时候才来将他治愈,活像是在跟祝玉妍邀功。
怎么他石之轩何时连站立起卧的权利都要祝玉妍来掌控了?
但不得不说,时年这一招玩得漂亮。
她在他即将离开襄阳的时候才又拿出了一张底牌,可谁又知道她还有没有别的压箱底的本事。
和宋缺交手的时候,她能拿出那连天下第一刀手都不是对手的刀法意境,现在又摆明了在告诉他,这种绝非长生诀真气,却同样有着惊人的自愈能力的功法,即便以他的头脑能想出什么花招来偷袭,只要不能将她一击毙命,就势必会找到机会翻盘。
而倘若他让她抓到了小辫子,天刀宋缺当年可以如何千里追杀天君席应,她这个当女儿的同样可以青出于蓝,追杀他到将他了结为止。
“这样应该就不算拖祝后的后腿了吧?”时年回身一笑。
宋缺敏锐地察觉到了时年对祝玉妍的称呼有异,同样是祝玉妍对时年的称呼。
倘若是为了在外人面前不暴露母女身份,而以即将一个是魔门圣君,一个是阴癸祝后的身份来各自称呼,也无法解释为何他在祝玉妍的眼中会看到对这个女儿既想表达出更进一步的亲切又心怀忐忑的情绪.
只是因为此时石之轩吃瘪,让这个向来对他深恨的女人,怀揣着的得意之情要比其他情绪都表现得明显得多,这才显得这种忐忑不大分明而已。
宋缺忽然有了个奇怪的猜测,时年或许并不是在祝玉妍的膝下长大的。
虽然这个猜测有些不大合理。
毕竟祝玉妍当年为了达成这个交易便花费了不少人力,尽管对南海派动手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也是她对自己那个逃离了阴癸派的女儿的援助,口是心非都不足以描述她这种行为了,可这件事里宋阀确实有所得益,所以她也绝不会对这个换来的女儿不够用心。
更何况,那是在单美仙离开后她唯一的嫡系继承人,她更不应该让旁人插手这个女儿的管教。
可惜这种情况偏偏发生了。
否则时年也不必在宋缺说祝玉妍将她教得很好的时候,露出那等他现在回想起来,实在得说是耐人寻味的表情。
祝玉妍也不必在时年替她出头的时候,还藏着几分引而不发的情绪。
不过他宋缺的女儿看起来没这么笨,在场中人的人物关系她应该已经摸得很清楚了。
时年折回到祝玉妍的身边继续说道,“现在这样,邪王应该拖不了后腿了,早一步让他顶替掉赵德言在突厥的位置,便也能免得突厥发觉他们的国师换了个人,至于这魔门圣君继任的盛会,我会让别人顶替他的位置的。”
“等你们完成抓捕赵德言的任务,替邪王易容的事情就直接交给徐子陵来做。他的悟性很高,我相信在他离开襄阳前往太原的这段时间里,我教给他的易容之术他应该还有研习,用来扮演赵德言已经足够了。倘若还能出纰漏的话,那便是邪王自己在伪装赵德言的举止上还没做够工夫,或者是——”
“离开那里多年,邪王已经忘记东突厥的风土人情,也吃不得苦了。”
“那你大可放心。”石之轩恢复了行动能力的双腿落了地,对时年这打一棒槌还不忘泼一盆冷水的行径,他还是趁早习惯了为好,也懒得与她辩驳了,“我这边没什么问题,只要阴后别连一个赵德言都对付不了就行。”
“你难道没发现,我在给你的腿脚治好的时候,也将你的内功封禁给解开了吗?”时年目光不善地望向了他,“你不要告诉我,你打算等着人把面具贴到你的脸上来。”
石之轩心头一惊,直到时年说出这句话的时候,他才猛然感觉到一缕比之前要强健的真气细流从他的丹田中涌出。
这其实不能称得上是严格意义上的复原,或许只有在他跟着祝玉妍抵达等候赵德言到来的地方,他才能完全解除这种束缚。
这得要何等的掌控力才能做到这一点。
不过对石之轩来说,什么时候能够完全恢复还是次要的,这一路上他已经可以预见到祝玉妍会用何种态度来面对他了。
尤其是在见到了他屡次三番落入此等狼狈的状态,祝玉妍曾经对他的那些个执念恐怕早已经灰飞烟灭,对他的忌惮更是已经不复存在,而完全用一个魔门中人根深蒂固的想法来对付他,反而比身为曾经有过一段往事的怨侣一方对付他,会更加直白也更加可怕得多。
石之轩突然觉得自己接下来的几天大约会不太好过了。
虽然因为宋缺的到来,祝玉妍打算拖延几天再出发,也得到了时年的同意。
当然祝玉妍不会说出是因为担心宋缺这家伙将时年从她的身边夺走,她给出的理由是,给徐子陵那边多一些筹备的时间,也好让他有机会将这易容换颜之术给钻研得更加透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