庆艺大学国画系的办公楼和教室是一栋颇具江南特色的两层建筑,粉墙黛瓦,临水而建,门口是穿过校园的青溪河,后面是一片繁茂苍翠的竹林。
在一众颇具现代艺术气息的建筑中,显得极其格格不入,也极其独特。
两层小楼上下八.九间房,比起其他院系办公学习的十几层大厦,实在不够看。
但别的院系四个年级少说六七百人,而整个国画系加上导师也就三个人。
今儿刚来一个小师妹,那么是四个人。
四个人,八.九间房,一个不对外的大院园林,有亭子有假山,周围风景怡然,简直奢侈。
师姐杜依依今年研三,临近毕业,但由于身处一向存在超然的国画系,半点毕业的紧迫感都没有,穿一身亚麻长裙,仿如遛弯般悠闲。
“师父去外地参会了,要下周才回来,”杜依依边走边对身旁新来的小师妹说,“他走前特意叮嘱让穆无趣带你。”
一直老实乖巧的黎原听到这里,好奇道:“无趣?怎么有人叫这种名字?”
杜依依闻言哈哈一笑,拍拍黎原的肩,“哎呀,一不小心把诨名说出来了,穆秋锋,你的二师哥,‘无趣’是师父取的,真的是一个很无聊很无趣的人。”
黎原一边听,一双乌亮的眸子不忘观察周围的清幽庭院,不知如何搭话,轻轻地点了点头。
这模样实在太乖巧太可爱,杜依依不由地多看了两眼。
她忍不住想。
师父收这么个模样讨喜的小师妹,真的不是考虑到画室太压抑,专门送个吉祥物来的吗?
思绪一转,杜依依突然想到个关键点,猛地一拍手,偏头盯着黎原:“差点忘了说,穆无趣可能也许有女人恐惧症,所以你要注意尽可能离他远一点,三米外比较安全。还有,他要是露出讨厌的表情,你也别在意,把他当神经病就行。”
杜依依说完话,视线却不移开,又朝黎原上下逡巡,露出不加掩饰的欣赏。
看够了,饱含意味地眨眨眼:“有男朋友吗?要不要师姐给你介绍一个?”
黎原张张嘴,还没拒绝,手臂已被挽住。
杜依依挽着人往前走,自顾自地说:“你是喜欢法学院那帮看似温文尔雅的斯文败类呢,还是喜欢体育学院那种四肢发达头脑简单的肌肉猛男?两个学院我都有朋友,可以帮你物色一下。”
这介绍人的用词怎么听起来不太对劲?
“谢谢师姐,”黎原摆手笑道:“不用了,我已经结婚了。”
“什么!”杜依依反应极大,猛然停下脚步,老大爷遛弯似的悠闲瞬间消失,不敢置信地紧盯着黎原。
瞅了两眼,“啧啧”感慨:“可惜了,这么鲜嫩的白菜居然早早就被猪……呃,被臭男人骗了,你怎么想不开英年早婚了?”
“……”
黎原抽了抽嘴角,笑脸很是乖巧。
这位师姐奇奇怪怪的,初看是一位气质婉约大方的美女姐姐,这会儿接触下来,才发现这人咋咋呼呼,性格跳脱得厉害。
杜依依心情平复了,继续领着黎原往前走,走过拐角,指了指尽头处打开门的房间。
“那里就是画室了,以后你每天就在那里学习,隔壁是储藏室,有古籍也有不少名贵书画,平时都锁着的。钥匙在穆无趣那里,你要想看可以找他……”
说着扭脸一笑,“不过给不给全凭他的心情,唉……加油。”
加油是什么鬼!
黎原一向心大,来的路上从未担心过将来的学习生活,给这神叨叨的师姐说了一通,反而升起些莫名其妙的紧张感。
杜依依把人带到画室门口,也不进去,站在门边拍拍黎原的肩,“进去吧,乖,别怕。”
谁怕了啊喂!
第一天见面,大伙还不熟,黎原不明情况不好多言,只得梗着脖子迈入不见光亮黑漆漆的画室。
鼻息间扑面而来缕缕书墨的香气,深吸一口,他转身想说点什么,身后空荡荡,眨眼间早没了杜依依的翩然身影。
黎原:“……”
有恐怖片的调调了,庭院中的阳光似乎也黯淡了两分。
他站在阳光与黑暗的分界线上,前进一步是浓墨般的漆黑,后退一步则是明媚的金辉,一瞬间好像双脚被粘在地面似的,做不出选择。
就在此时,一片黑暗书墨香气中传出一阵窸窣响动,紧接着伴随有力且快速的脚步声,一个黑影直奔窗边。
刷地,明亮阳光灌满整间画室。
一个冷眉冷眼,浑身上下不带一丝温度的男人,极为冷漠地投来目光。
目光同样没有温度,仿佛眼中的人只是死物,男人视线掠过,随即走向一张铺好宣纸的长方木桌前,执笔快速挥动手臂。
不知道画的什么,动作非常粗犷。
置身于大白天的和煦阳光下,黎原忐忑的小心脏总算放下,又偷偷觑一眼师姐口中没趣无聊让人害怕的师哥。
其实还好,除了极为冷漠板着脸不理人之外,目前并没有多少可怖的地方。
黎原略作思忖,决定谨记师姐的叮嘱,离这位穆师哥远远的,也不开口询问问题。
自个找了张离这位师哥距离最远的长方桌,拿出背包里带来的纸笔,研磨作画。
丁老去外地前,在微信上给黎原布置了作业,让他把所有能想到的鸟类都画一遍,单是这一点就够他忙活大半年了,所以即便没人带他也没关系,自个先练着呗。
专注的时间过得飞快,等黎原回过神来,天色已西斜黯淡,偌大的画室里不知何时已剩下他一个人。
黎原瞧了眼斜对面窗棱下的那张长木桌,又瞄瞄门外,一时好奇心作祟,挪动步子到了桌边。
俯身凑近一看,好奇心顷刻得到满足。
原来画的是竹子。
目光微垂于墨竹之间,黎原很快想起之前老爷子对丁老的介绍,说丁老目前的两名徒弟一人善绘竹一人善绘花,那么善竹的就是这位穆师哥了。
不知依依师姐的花卉画得如何,这位穆师哥的竹子倒是相当狂放不羁。
竹干将立将斜,有种与劲风抗衡的韧劲,竹叶宛如锋刃,一叶叶扎在竹枝上。
属实颇具风骨,一股子凌冽气势,也跟作画之人很像。
黎原欣赏半晌,渐渐觉得自己的鸟儿们太过小家子气,根本拿不出手。
还得勤加苦练啊。
心头刚这般感慨,“砰——”地一声,画室大门撞到墙壁发出刺耳巨响,黎原吓得立马直起腰。
惊惶目光投去,只见消失不见的穆秋峰又给回来了,脸色黑沉至极,直奔画桌而来。
他立在桌边,冷冽的视线低垂,连半个眼神也不给另一边的人,看画两眼,旋即一抹深重厌恶缠上眉宇,二话不说便将桌上那幅绘好的竹子图一把扯下。
“诶!”黎原忍不住出声制止,“别,画得很好呀!”
闻言,穆秋峰骤然停下动作,如同被定身似的,过了几秒,终于掀起眼皮愿意施舍一个眼神,只不过目色幽冷,毫不掩饰着内心的嫌恶。
就想眼中的人是什么碍眼的东西。
收回视线,他毫不犹豫将画作撕成两半揉作一团,拋入一旁的大垃圾桶。再大步将窗帘拉上,关上灯,一句话不留走了。
一系列动作,可谓将厌烦、不爽展现得淋漓尽致。
“……”
黎原立在昏暗画室中,愣愣地眨了眨眼,盯着门,他得感谢这人至少没把门锁上。
罢了。
听师姐的,以后离这位不正常的师哥远一点就是。
-
出了庆艺大学侧门,黎原坐上黑色奔驰,直接去盛氏集团大厦。
前几日,他和盛檩商量好,为了方便工作和上学,两人暂时从别墅搬到公司附近的那套大平层居住,这样就能每天见到对方,也不必再来回奔波。
盛檩还有些事情要处理,只得将晚餐安排在公司吃,饭菜是徐妈刚做好送来的,还热乎着。
饭吃到一半,盛檩看着吃得正香的黎原,噙着笑问:“上学第一天,感觉怎么样?”
听起来好像家长询问小朋友似的。
黎原咽下嘴里的糖醋排骨,转转眸子回忆,一下子打开了话匣子。
“说不上好还是不好,跟想象的很不一样,两位师姐师哥都有点奇怪,一个自来熟很热情,还说要给我介绍男朋友……”
盛檩脸上的笑容微僵垮下去。
见状,黎原反倒扬起嘴角,赶紧解释:“我一听就拒绝了,直说我结婚了,师姐就打消了介绍的念头。”
笑意又渐渐润进某人黑眸里,黎原登时有种逗大狗的感觉。
这老男人,醋劲太大了。
想起画室里的经历,黎原忍不住吐槽:“就是师哥好像特别讨厌我,我不过看了两眼他的画,他就把画撕了,好吓人,我当时吓出一身鸡皮疙瘩动都不敢动。师姐也说,让我离师哥远点。”
听着这番吐槽,盛檩这次反应不大,揉了揉黎原的脑袋,又给他夹了片虾米炒西兰花,声音淡淡:“那以后就离他远点。”
“嗯嗯。”黎原嚼着甘甜爽口的西兰花,连连点头。
饭后,盛檩还有一个视频会议要参加,黎原先回家睡觉。
住惯了郊外虫鸣鸟叫的花园别墅,突然住进足以俯瞰整个城市的高楼大平层,竟有种高处不胜寒的感觉。
这偌大的房子少有人住,总觉少了几分人气,黎原住进来第一晚就有点失眠,迷迷糊糊睡到下半夜钻进不知何时回来的男人怀里,才算真正地睡着。
翌日,两人差不多同一时间起床,一同吃过早餐,再坐上开往不同方向的车,一个上班一个上学,都挺忙。
一转眼,日子匆匆过去一个月。
黎原在画室的学习生活用两个字足以概括,那就是作画,错了,应该是枯燥。
每日到画室铺开宣纸,一画一个上午过去了,再画一个下午又没了,周而复始。而丁老出差回来后,跟出差前也没啥区别,好几天看不到人,对待三个徒弟完全采用放养方式。
检查作业的评语也相当简练,不错,不行,再琢磨……翻来覆去就这几个词,具体那儿不错,那儿不行,他也不说。
黎原逐渐有点怀疑自我,只好跑去找依依师姐谈心。
庭院中的紫藤萝花架子旁,杜依依正在绘画,听到小师妹怀疑自己没天赋的话,禁不住“噗呲”一笑。
“瞎想什么呢?师父从来不收没灵气的人为徒,他能收你,就说明你大有前途。嗯……不过再有灵气也需要好好打磨,你现在慢慢练习就行了。”
黎原捏了捏手,迟疑道:“可是,我不知道哪里画得不好,师父也不明说。”
杜依依停下笔转头又笑,目光很是慈爱,“师父就是这样,等时间长了你就能从他皱眉、撇嘴,甚至一个淡淡的‘嗯’里面琢磨出具体的意思了,不急。”
画纸上的烟色紫藤萝映入眼中,黎原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杜依依没再说话,等把花形轮廓大致勾勒出来,便将画笔放下伸伸懒腰,蹭地站起来,“好了,今天就到这里,我带你逛街去!”
“……啊?”黎原愣愣地抬头。
“走吧。”杜依依把黎原拉起来,挽着人就往外走,“整天关园子里都要发霉了,反正师父对咱们放养来着,也不查岗,我们去看电影吧!你想看恐怖片还是爱情片?”
黎原张张嘴还没说,杜依依已经自个把话抢回去:“我猜你喜欢看恐怖片,我也喜欢,那就这么定了,我马上订票。”
一点不给人拒绝的机会。
两人刚走到院门口,月洞门下,迎面走来不苟言笑的穆秋峰,可谓三人狭路相逢。
杜依依丝毫不在意穆秋峰那张没生气的死人脸有多难看,挥挥手道:“穆师弟,去看电影不?”
穆秋峰压根不搭理她,冷质目光往两人身上淡淡一掠,好似看路边一棵不起眼的植物,然后绕着两人保持三米的距离走开。
“是不是很想打他?”杜依依收回视线,朝黎原挑眉,“眼神像是没看见,动作又告诉别人看见了,并且对所见之人很讨厌的样子。好气人哦,要不是我是女生打不过,真的很想揍他一顿。”
她说话抑扬顿挫,还带着阴阳怪气的语调,听着特别有趣。
黎原不禁弯眉弯眼,附和着笑起来:“确实挺欠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