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大夫顿时松了口气,笑道:“吉人自有天相,阎王爷也不收。”
屋里一静,接着就响起一阵压制不住的哭声。
李夫人的手血淋淋的,哽咽道:“我的心肝肉啊,我的孩子啊……”
明月有种一口气从脚底顺畅到头顶的感觉,整个人都轻了几分,软在了一旁的玫瑰椅上。
屋里的气氛一松,有个丫鬟叫“哥儿大好了!”,守了整夜的人不由都感到虚脱,连忙找了个椅子坐了,心情却放松了许多。
李夫人握着潜哥儿的手直掉眼泪,脑袋一抽一抽的疼,脸上却带着喜极而泣的笑容,没一会就软在李松怀身上了。
明月又找了机会坐在脚榻上看着潜哥儿,摸摸他的手脚,他现下还难受呢,呜呜呜地直哭,小胳膊软软的垂着,叫张氏哭着宝贝一样抱着哄。
李松怀抱着李夫人向大夫道谢,诚恳道:“您辛苦了,且先去院子里歇歇脚,院里已经置了一桌便席了,过后还请关照哥儿后续调养。”
钱大夫边收拾药箱边笑道:“福大命大,老身倒是不辛苦的。”
窗外天光乍泄,天边都是绯红色的云彩,万物复苏,已经到了早晨了。
潜哥儿不好移动,便找了妥善的下人安置在花厅里,一日两碗药的奉着。
明府的几人已经熬到现在,倒是没了睡意,厨房里那两只百年人参做了参汤,一人一碗喝了,浑身都暖洋洋的。
几人现下正坐在李府的正堂里,等着李松怀给个交代。
现下不过辰时,谢氏真的熬得脑袋都痛了,眼下一片青黑。可潜哥儿好了,她身上都松快了,浑身发软讲话也是带着笑的,撑着脑袋看着明月,感叹道:“月娘底子好,这一夜不睡照样花一样……我就不行了,还眯了会呢,到底年纪上来了。”
明月坐在她下首,有些不好意思地摇摇头,她其实睡了好一会呢。
明月瞥了对面一眼,谢琅玉就坐在那,有些疲惫地靠在椅背上,安静地听身旁的明治远讲话。
这个才是一夜没睡呢。
这正堂里只有几个伺候的丫鬟,其余的便全是明府的人了。
谢氏想起来还是恨得牙痒痒,凉凉道:“我倒要瞧瞧有甚交代,朝双身子的人下手,这李家瞧着百般体面,内里怎么会有这样的糟心事……”
明月想起来就觉着生气,也且先忍着了。
没一会,正堂里就来了人。
李松怀打头阵,身后跟着李家二房的人。
李松怀的弟弟李柏志只比李松怀小两岁,神态做派却十分年轻,穿一身青色长袍,长相也称得上风流倜傥,领着李亭元就来了。
李柏志脸上原本带着笑呢,见自家正堂里这样多的人,满心疑惑,还是先挨个见了礼。
身后的李亭元仿佛什么也不晓得,她衣着仔细考究,妆容也端庄,还笑着同明月见了礼,叫她明娘子,关切了几人早膳用了没。
明月隐隐猜到了什么,不想搭理她,谢氏却笑眯眯地同她打机锋,你来我往讲了半天。
两拨人过了半柱香的功夫才规制好,李松怀坐在主位上,他眼下乌黑,满脸疲惫,神情却冷冽,面无表情地扫了二房两人一眼。
李柏志察觉到氛围微妙,他向来听兄长的话,昨个夜里的事情也不晓得,还以为是李君延的婚事出问题了呢,含笑道:“长兄,这大清早的,也不当值,你叫我们父女来做甚?”
李松怀也不废话,抬手叫人提了两个婆子上来。
两个穿鸦青小袄的婆子,身上衣衫规整,叫人直直地丢在了地上。
明月问到了一股强行用熏香压下去的血腥味,不由往后仰了仰身子。
李松怀看着这明显受过刑的两人,又看看一旁眼神不善的明家人,心中突然升起一股极为不好的预感,还未讲话,一旁的李亭元立刻起身,直直跪在了正堂中间。
李柏志一惊,起身叫道:“元姐儿,你这是作甚!”
李亭元垂着头,并不搭理李柏志,只对着李松怀朗声道:“侄女做了错事,还请伯伯罚我。”
李松怀一双眼睛紧紧地盯着她,沉声道:“你自己讲,你做了甚。”
李亭元表情平静道:“我心里嫉妒伯母肚里的孩子,找了桃子来害……”
“啊! ”李亭元话讲到一半,突然尖叫一声,是被李松怀疾步走下来狠狠地一巴掌抽在了脸上,她长得瘦小,几乎是被扇飞到了地上。
正堂里一下安静极了,这响亮的一巴掌谢氏都看愣了,好半天回不过神来,明月吓了一跳,握着拳头,隔了好久才敢松开。
这么多年,明月还真没听说过哪家女郎脸上挨过巴掌。这一巴掌打得也极狠,脸都抽开了。
李亭元身后的嬷嬷反应过来,大叫一声,扑着过去抱着李亭元,哭道:“老爷!您这是作甚!还对姑娘动手了!这,这脸都打烂了!”
李亭元被这一巴掌打得嘴角都烂了,血顺着她合不拢的嘴往下滴,头发散开,伏在地上半天都起不来。
李亭元被抽的脑袋发昏,顿时明白了,有些事情超出了控制。她下了桃粉,至多叫李夫人难受几晚,李松怀也不会这样激愤地给她一巴掌。
李亭元瞬时收拾好情绪,浑身发颤,还是发着抖端端正正地跪起来了,她满脸是血,疼得直抽气,一字一句接着把方才未讲完的话讲完了,“我打探到伯母不能食桃,便指使下人磨了桃粉,想叫伯母身子不适,是我错了。”
李柏志在一旁看着,几次想要去扶她,都忍住了,过了好一会才缓缓道:“长兄,长嫂如何了,这事是元姐儿不对,请长嫂千万保重身体。”
李柏志恼恨她做下如此错事,却还是心疼女儿,李松怀眼瞧着是动了肝火,元姐儿怕是也要跟着去了半条命,李柏志哪里忍心啊,只想着如何求求情,期盼长嫂平安无事。
李松怀闭了闭眼睛,一副懒得讲话的模样。
一旁的李嬷嬷立刻上前一步,冷着脸道:“按理讲,老奴一个下人,不值当站在这个位处,但是老奴既是老夫人身边出来的,她老人家如今身子不好,老奴也就借自个一张嘴,替她老人家讲两句了……先前啊,咱们大爷房里一直没人,这么多年没见过子息,老夫人急的不得了,就怕大爷后继无人,也动过过继的心思,但如今好不容易娶了杨氏过门,肚里有了儿女,本该是阖家欢喜的事情,奈何有那样的搅家精,见不得人好的,使这些个下作手段……”
李柏志哪里听不明白,这堂上还坐着明家人,他臊得老脸通红,立刻起身朝李松怀拱手,“长兄明鉴,弟弟绝无此意!”
李柏志若是想借着孩子僭越嫡长,府上绝不会安宁这么些年。
李松怀晓得这个弟弟老实,只疲惫地摆摆手,示意李嬷嬷继续讲。
李嬷嬷一笑,“二老爷有没有这个意思都不打紧,家宅不宁也就罢了,关起门来兄弟打架,哪个府上都不少的,但这生生扯到旁人头上去了,闹了个这么大的笑话,日后咱们李家合该在人家那矮一个头……那么小一个孩子,奴婢都不敢抱,替咱们夫人挡灾了,吐得血滋拉呼的,真是不怕报应……”
李亭元猛地抬头,一侧的脸颊已经高高肿起了,低斥道:“嬷嬷胡言乱语,那不过些末桃子肉,顶多叫人起藓,睡不安稳罢了!哪里又会牵扯到旁人!”
李嬷嬷冷声道:“老奴到不惜的讲谎,这桃粉虽少,耐不住有人吃不得……大娘子啊,您小时候遭了难,身子不好,但打小就极其聪明,如今合该是个极为灵秀的人物啊,老爷曾经都讲过,大娘子比你两个兄弟都要聪明,还要讨他喜欢,如今何苦做这样的蠢事……”
李亭元脸色一白,捏着手心,盯着地毯不讲话了。
李嬷嬷见她这样,又意味深长道:“姐儿年纪小,不懂事,哪里晓得这些关系厉害呢,哥哥却是及冠的人了,有些事情大爷不好讲,老奴是不要脸皮的,这该管的呀,趁着年纪赶紧管,日后大爷一个不耐烦了,就送到衙门里叫官爷管了……”
李柏志听得发愣,难以想象聪慧体贴的女儿会做出这样的事情,又听了李嬷嬷的话,想到平日里温文尔雅的李君延。这个孩子向来是个好脾气,行事作风毫无锋芒,也无什么进取心,李柏志往常还总觉得他没什么锐气……
李柏志突然起身,对着明家几人躬身,“亭元犯了大错,我没有脸皮请诸位原谅,不知哥儿的状况如何了,只求……”
李亭元脸皮一抽一抽地胀痛,嘴角还在流血,直起身子低声打断了李柏志,道:“都是亭元的错,同兄长无关,爹爹也不要给我求情,请伯伯只罚我一人,不要牵连兄长。”
李柏志心乱如麻,想起不管是谁做的,总之李君延现下不在眼前,能保住一个就是一个,不由低呵道:“你这是讲什么!你年纪这样小……”
李亭元又打断他,“爹爹不必护着我,不管如何都是应当的……”
李松怀冷冷地看着她,道:“你自幼体弱,家中人都怜你爱你,你母亲管家之事都交到你手里,对你极为信任,老爷子生前也最是疼你,觉得你有他当年的风采……因而老夫人,你母亲我一个也没叫,叫她们见了,多惹一场伤心事。”
李亭元听着,过了一会才道:“小孩无事吧……”
没人回她的话,李松怀最后也不耐烦了,把事情理清楚了,李亭元也认罪了,便道:“李嬷嬷抽你十个耳光,不带仆从,送到乡下庄子上去,出嫁之前不要回来了,你服不服?”
李柏志大惊,连忙道:“兄长,姑娘面皮薄,打十个巴掌,这,这是要破相啊!亭元日后该如何是好啊……”
李亭元身旁的嬷嬷却想起李亭元的婚事,哭道:“送到庄子上去,姐儿的名声要如何啊……日后哪里还有好人家说亲啊,这是要她一辈子老死在李家吗,这,大老爷,您开开恩呐……”
李柏志还急急地求情,李亭元已经垂着眼睛,面色惨白道:“服。”
谢氏同明正谦对视一眼,心中都有惊讶,想不到这李松怀半点情面不讲。不过也是如此,他们一家倒是不好讲话了。
这一去庄子,可能这一辈子就回不来了,难不成真就老死在庄子上?一个女郎的青春能有多久,李亭元却认罪的这样快,一句都不反驳,简直像是早就想好了。
事情进行的太过顺利,李家的老夫人二夫人一个都没出面,明月不由多看了她一眼,心中疑虑,又想起潜哥儿遭了那样大的罪,怎么着都是不为过的。
李家的事情处理完了,除了三舅母留在李府照料哥儿,旁的人都没留着吃个饭便上车架了。
谢氏同明正谦坐在前边的车架,明月同谢琅玉坐在后边,三舅舅急着上任,出了府便骑马走了。
今个天气也不错,几人虽然疲惫,心情确实好极了,倒是不觉得发困。
前边的车架里,谢氏靠在明正谦怀里,叹了口气,笑道:“真是吓死我了。”
明正谦嘿笑一声,身上的官服还没换,“瞧你那出息。”
谢氏闭着眼睛拧他的腰,听着外边各种叫卖的热闹声音,身子随着车架慢悠悠地晃,缓缓道:“你有出息,你跟着我一齐出来了,你倒是成能耐人了。”
“做母亲的,见不得那样的场景,心里直发慌……”
明正谦拍拍她的肩膀,道:“你跟着受累了……我倒不是见不得,里头不是有乘风坐镇吗,他比我靠谱多了。”
这话讲的,谢氏听着怎么不对味呢,不由从他怀里起身,不住地打量他,道:“我的大老爷哎,你还真是深藏不漏啊,拿乘风使唤呢,他是客人,是外人,再随和也不是一般人,昨个就不该叫他费神的,找了大夫就该安排他休息,就算是我亲侄子,这样也得罪人,我也是昏了头了,竟然就叫你指使他了……”
明正谦顺了顺胡子,笑道:“我晓得的,这点道理我还不懂吗,我哪里指使他了,他要是不乐意,我那时就叫婆子扶你出去了,我自个在那守着去了,乘风多识趣的人啊,肯定便自个找由头走了……”
明正谦接着又意味深长道:“可我看他蛮情愿的,直直留到现在,从头陪到尾……”
谢氏半晌不讲话,外头叫卖的声音叫她心烦意乱的,过了一会才道:“乘风自然是好的,哪个在这样的年纪有他的见识风度……我只是不愿意同我娘家扯关系,你这般特意叫乘风亲近我们家,可日后若是又像十几年前那样,一家子受牵连,老爷你也栽在这苏州了,我真是受不了再来一次了……”
明正谦捂她的嘴,凝神听着外边的声音,觉着并无异常才低声道:“你在房里讲也就罢了,这大路上,难保有人多一只耳朵,真是的……”
谢氏气不打一处来,没好气道:“谁先打这攀龙附凤的心思的?你自个且去冲锋陷阵吧,留着我提心吊胆就好了!”
明正谦哎呀两声,“你看你这样,讲不了两句你就急了,你为了明祁的事情上火,却没想过咱们在外人眼里早早就乘风这边的人了,你一张嘴你讲得干净吗?这都是血里头凝固的……何苦非要去攀那个劳什子郡主的亲戚,咱们自个上了乘风这条船,哪日真的扶摇直上九万里了,你还怕明祁没个前途?”
谢氏瞪着眼睛道:“万一呢,万一跟我姐夫一样呢?当年我姐夫人没了,谢家差点跟着没了,老夫人恨不得一脚把我踢回陈郡去,不要连累你们家了……”
明正谦皱着脸,“你又提这些旧事,她踢你了吗?佳姐儿的嫁妆都给你补贴了,老夫人就是嘴硬心软……”
前边夫妻私话打架,后边的车架里,却是安静极了。
谢琅玉靠在马车壁上,眼下覆着一层淡淡的黛色,闭着眼睛,长直的睫毛盖在眼下,不晓得是不是睡着了。
许是方才睡过的原因,明月觉着格外的亢奋,不时地偷偷看看谢琅玉。
赵全福在旁边探头探脑,看着谢琅玉的脸色,低声道:“真是的,瞧这样子,仿佛全然不记得等会还得出门呢……”
明月不由惊讶,小声道:“表哥不回去好好休息休息吗?熬了一夜,哪里能出门?”
赵全福直叹气,“三爷忙着呢,马上到年关了,这苏州的事情,收尾都难呢……”
明月听得整个人懵了一下,好半天才反应过来,小声急促道:“表哥要回京城了吗?”
赵全福笑道:“没呢,还好几个月呢,就是事情多,忙啊……”
明月松了口气,这才发现自己心里扑通扑通直跳,慌得不得了,不由愣了好半天。
赵全福左右看看谢琅玉,像是瞧着很不顺眼,便要解了谢琅玉的腰带,给他正正领口。
谢琅玉还闭着眼睛,察觉到赵全福要扯他的腰带,有些好笑地把腰带握住了,困倦道:“行了,歇着吧。”
赵全福直皱脸,“老奴也想歇着呢,您这样子,哪好出去见人啊,不晓得的,以为您……”
谢琅玉直起了身子,微笑着自己扯了扯领口,不搭理赵全福。
外边人声鼎沸,一股少见的热闹气息涌在耳边,明月不知为何,却心情低落,一句话也不想讲了。
谢琅玉过了好一会又睁开了眼睛,靠在车壁上看着明月,明月安静地和他对视着,心中突然有股莫名的情绪在涌动。
谢琅玉翘了翘唇角,像是想要讲话,明月却下意识就闭上了眼睛。
马车里安静极了,明月闭上眼睛的一瞬间就后悔了,她又赶紧睁开眼睛,谢琅玉已经偏着头,呼吸平缓,像是睡着了,明月只能看见他鼻梁挺起的好看的线条。
明月突然觉得难受,她不晓得自己为什么突然这样的孩子气,小声叫了一句,“表哥?”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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