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子后边是一片树林, 明月不晓得有多大,总之没走完过。
最近天气又冷,林子里也阴凉, 少有人来,明月带着谢琅玉七弯八拐,走到了一条人迹罕至的林荫道上。
这林子挡风, 反倒比外边还要暖和一些。
明月一手拿着手炉, 一手牵着谢琅玉,谢琅玉前她半步,把前边横生出来的树枝拨开,叫她慢些走。地上满是落叶, 脚踩上去便是沙沙地响。
明月空着的手提着手炉,轻快地甩了甩,笑道:“三舅舅在这任上好几年了,头一年我就发现了这个位处,估摸只有我一个人晓得。”
谢琅玉听了,突然回头看了一下,大致记了记路。
明月好笑地哼了一声, 道:“我走了许多次了, 不会迷路的。”
谢琅玉今个穿了件青色的广袖长袍,明月没见他穿过这个颜色,衬得他高挑又挺拔,闻言就点点头,果然不再看了。
明月越看他越喜欢, 忍不住就笑, 小声道:“你晓得为什么院子后边这么多树吗?”
谢琅玉配合地摇了摇头, 笑道:“不知道。”
明月抿着唇笑, 道:“苏州嫁女儿的习俗就是要种香樟树,这里肯定都是县城里的人种的,日后多半都要砍了的。”
城里富庶,县城里就不一样了,许多种香樟树做嫁妆的人家。明月又想起院子里那棵香樟树,心想,日后自己出嫁,倒是不能把它带走,要留下来陪着老夫人。
谢琅玉闻言看了一圈,没看到几棵香樟树,还是道:“可能是吧。”
明月侧着头看他,道:“不是吗?这不靠山又不靠水,平白这么大一片林子……这该有多少小娘子啊……”
谢琅玉笑了笑,解释道:“不知道是不是,只是这里的樟树很少,大多都是榆树红杉,可能是专门养了卖的。”
明月迎脸撞到一个蜘蛛网,哎呀了一声,拿手抓掉了,嘴里下意识道:“……卖了做什么呢……”
明月讲完就反应过来了,觉得自己讲蠢话了。
明月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她一个闺阁女子,也算是贵族出身,很难第一个就想到树贩子身上去。
明月想到这,不免又侧头看他,好奇道:“你是怎么认得这些树的?我就不晓得……”
明月仔细地瞧了瞧,发现这些树确实都不太一样,但是她模糊地能认出樟树,旁的就不晓得了。
谢琅玉道:“我修过很多园子,园子里大多都是要种树的……你想认吗?我现在告诉你,你就也晓得了。”
明月笑着点点头,忍不住用脸贴了贴他的手臂,她指了一棵,谢琅玉看了,讲是红杉。明月又指一棵,谢琅玉也讲了,明月觉得有意思,一路认过来。
明月笑道:“你一个世家公子,专门去修院子……你家有很多园子吗?”
像家里的明祁明裕,家中俗事一概不沾手,整日除了读书就是读书。别说修园子了,树倒了都不关他的事。修园子多是托付给信赖的下人,家中主母或许会关注一下。
他们越走越深,日头都盖住了,小道上变得阴暗起来,谢琅玉问明月冷不冷,明月摇摇头,两人就继续走了。
明月催促道:“你喜欢修园子吗?怪不得一眼就能看出院里那棵树坏了。”
谢琅玉想了想,道:“要从很远讲起了……我家中状况复杂,父母早年合离,母亲同我父亲合离的那一年,父亲就去世了,陛下是他的同母兄长,膝下只有一个病弱的长子,就是如今的肃成太子……”
明月先前就有些猜到了,她以为谢琅玉的父亲是去世了,没想到是合离以后去世的,还走得那么早,明月忍不住侧头看了他一眼。
没有父亲的孩子……明月下意识紧紧地握住了谢琅玉的手,心里有种莫名的感触。
谢琅玉用力回握了她一下,接着牵着她往前走,道:“我小时候被接进宫里教养,几乎是在宫里长大的,长大了整日无所事事,陛下怕我学坏,便给了我一个差事,叫我修缮京中苑林。”
明月听着听着觉着不对味,太子病弱,所以把谢琅玉接到宫里教养了,难道是太子可能不好的意思……可是明月一个闺阁女子也晓得,肃成太子如今还活着呢。
而且,哪有给差事,叫人去修园子的,这不都是下人干的事情吗。
明月皱了皱眉,停了脚步,她拉着谢琅玉,仰着头疑惑道:“你修了多久啊?”
谢琅玉看着她,道:“三年吧。”
明月有些不可置信,道:“让你修了三年的园子……”
明月看着谢琅玉,觉得有些难以想象。修园子,还修了三年。
谢琅玉看着她的眼睛,解释道:“不是我一个人修,我就看看图纸。”再如何也不会叫他动手的。
明月愣愣地看着他,突然道:“那你小时候住在宫里,过得好吗?”
谢琅玉的神情很温和,道:“我想想。”
这些事情谢琅玉其实很少想起,肃成太子先天不足,出生的时候差点没气,宫人私底下讲他活不过年头。陛下膝下又无旁的儿子,日后也多半无子,迫于压力,把年纪还小的他接到宫里教养。
肃成太子的病情反复,但是磕磕绊绊这么多年活的好好的,谢琅玉从前的待遇就是跟着他的病情来的,肃成大好了,谢琅玉就去修园子、被宫里欢天喜地地当做弃子送回谢家去,他不好了,谢琅玉的处境就变得微妙起来,再接回宫里,对着的又是笑脸。
这都是很久以前的事情,谢琅玉年少时或许为天子的反复无常惶惶过,在宫里孤身一人也害怕过,但如今的情况早就不一样了,谢琅玉想了想,拣了个能逗逗明月的事讲了。
“我不爱读书,小时候,嗯,大概十岁吧,太子那段光景大好了,还娶了妻,我就被送回了谢家,家里人我都不认识,也不想认识,因此很不服管教,我母亲非常头疼我读书的问题。”
“在宫里没人管我,我不读书也没人管。回了谢家却不这样了,读书的时候,我坐不到一个时辰就不愿意了,一篇文章能看一整日,谢家书香世家,代代有大儒,很少有我这样的,母亲几次被我气病,叫了太医来瞧我,问我是不是有什么毛病。”
明月安静地看着他,谢琅玉停了一会,继续道:“我不想读书,就讲我有病了,我母亲就讲,有病就更要读书……其实我只是不喜欢读书罢了,谁会真心实意地喜欢读书?看着就够烦了。”
明月没忍住笑了一下,想着谢琅玉十几岁的模样,不由小声道:“张表哥就喜欢读书。”
谢琅玉见明月笑了,就也笑了笑,道:“不想提他。”
明月脸上是笑着的,抿了抿唇,心里像是浸在酸水里,难受得要冒起泡泡来了,她侧着脸,不去看谢琅玉。
谢琅玉看着她,道:“还记得昨天看过的游记吗,那是我修过的最好的园子。”
明月配合他转移话头,笑道:“那是你自己写得吗?跟仙境一样。”
谢琅玉好笑道:“没有人会写去自己修的园子里玩,还大夸特夸,这是别人写的。”
明月脸上笑了一下,心里闷闷地,小声道:“我想去看看,看你修的什么样子,肯定特别好看。”
谢琅玉牵着她继续往前走,笑了一下,“那还是不要看了……我修的很敷衍。”
明月后边都安静了许多,心想,怪不得很少有人提起,她也不想提起了,光是自己想想,就已经觉得太难过了。
两人逛了小半个时辰,便回了院子里,明月先进去,混在了女郎堆里,谢琅玉过了差不多一炷香的功夫,这才进了院子。
谢琅玉在堂里随意地扯了个椅子坐,几个老爷聚在一齐讲话,谢琅玉就静静地听着。没一会,一个穿灰色长袍的男子穿过人群,在谢琅玉身边停下,耳语了几句。
谢琅玉听完没讲话,低声嘱咐了几句。
男子点了点头,急急地便走了。
女郎堆里,明月坐在二舅母身旁,随手捡了个橘子剥,边心不在焉地看着几人打牌。
谢氏也在这屋里,她把酸萝卜装在盘子里,捡了根咬在嘴里,不住地看着明月。
明月察觉到了,叫她看得摸不着头脑,小声道:“舅母,怎么了?”
谢氏回神,连忙道:“无事,无事,你玩你的……”
明月把剥了的橘子给她,关切道:“吃个橘子吧,是不是酸萝卜辣嘴了,您瞧着怎么恍恍惚惚的……”
谢氏连忙把橘子接了,整理了一下表情,笑着讲自己没事。
明月只好去看牌,她心里想着谢琅玉,独自出神起来。
午时用了膳,一家子启程,天色擦黑的时候到了明府。
一家人在老夫人院子里摆膳,热热闹闹地吃一桌。
谢琅玉坐在老夫人下首,明月抿着唇,坐在了他身边。
谢氏在边上看着,眼皮子直跳,心里虚的慌。她这个婆婆,为人刻薄,眼睛毒的要死,这月姐儿同谁不好,偏偏同乘风,乘风是哪里来的不好,偏偏是打京城来的,还呆不了几日就要走了……
谢氏想到佳姐儿,心里直叹气,这坐在一齐还了得?老夫人要是晓得了,先不讲撕不撕她,自个气个不好就完了。
明娇坐在她身侧,揣着手傻乐,谢氏看得心烦,低呵道:“去你长姐边上坐着去,挨着我做什么!”
明娇简直莫名其妙,偷偷咬牙,撅着嘴往明月同谢琅玉中间挤了。
明月虽也很嫌弃她,还是叫她坐了,“做甚不拿手炉,揣在袖子里,跟个老婆婆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