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里还燃着灯, 但只点了床边,屋里便也昏暗,外边的雨小得几乎感觉不到, 丫鬟们在屏风后边规置洗漱的物件。
明月的鞋袜都有些湿了,脚上凉凉的,正准备换鞋袜, 就见谢琅玉还没睡, 下意识小声道:“你还醒着呢。”
谢琅玉伏在枕头上,像是有点犯困了,垂着眼睛翻书,见她进来了, 就把书合上了,侧脸贴在枕上,看着明月道:“嗯,累不累?先去洗漱吧,很晚了。”
明月边点头边脱了鞋袜,接着坐在床边同他讲话,道:“里头都还没弄好呢……你晓得吗?太子妃真出事了, 特别下人, 我方才在外边坐着,其实也没瞧见什么……但是看着都觉着害怕,到底是谁害了她啊……”
明月现下想起来都觉着毛骨悚然,轻轻搓了搓手,太子妃平日里顶顶体面的一个人, 方才躺在榻上, 母子二人的性命就由旁人拿捏了。
谢琅玉看着她, 轻轻捏了捏她的指尖, 道:“吓着了?”
明月摇摇头,趴在床头小声道:“我就是觉着我娘真好,我要是能瞧瞧她就好了……我以后会是一个好娘吗……”
明月连明佳长什么样子都不晓得,但是她晓得,明佳一定很爱她。
谢琅玉抬手摸了摸她的脸颊,明月看得出他有点犯困了,他道:“你要自己先好好的,然后再讲旁的吧。”
明月嗯嗯两声,突然想起来什么,道:“母亲也好。”
谢琅玉笑了一下,闭着眼睛道:“去洗漱吧,你一会出来我就睡着了。”
明月解着腰带,道:“你喝药了吗?”
谢琅玉还闭着眼睛,懒懒地嗯了一声,道:“喝了,跟迷药一样。”
这汤和迷药也没什么区别了,喝了以后连身后的疼痛都能忽略。
明月忍不住笑,道:“那你快睡觉吧,给你把灯熄了。”
明月吹了床头的蜡烛,在床边坐了一会,谢琅玉仿佛就真的睡着了,长长的睫毛垂在脸上,瞧着有些疲惫,唇瓣也有了点血色。
明月看了一会便去洗漱了,出来时都要过了子时了,殿里黑漆漆的,只能瞧见模糊的轮廓,谢琅玉像是已经睡着了,现下被吵醒,有些困倦地叫了她一声,明月小声应了一下,便轻手轻脚地去小榻上睡了。
第二日辰时不到明月就醒了,下榻洗漱穿衣,坐在梳妆台前打扮好了,谢琅玉还睡着。
外边传来雨水落在青石板上的声音,紫竹把梳妆台旁的窗子推开了,笑道:“还下着雨呢,这都下了几日了,还不停。”
雨下的也不大,就是不停歇,这么连着几日,殿里都要发潮了。
明月昨个睡得好,心情便不错,这几日也没那么惦记着睡觉了,收拾好后,瞧瞧时辰,便去主殿同大谢氏几人吃膳。
昨个太后讲这事要去两仪殿叫陛下做主,但是真到了今日,大谢氏倒是不好去,只能叫谢知去,这事便也从妇人们的口舌之争变成了朝堂上的能拿出来吵来吵去的大事了。
太子妃怀有皇孙,也确实算得上是大事。
谢知膳食都没吃,天没亮就去了两仪殿,都已经一个多时辰了,却还没消息传回来。
大殿里朝向好,大门开着,门帘子都打起来,屋里就凉快又清爽。
丫鬟们在殿里擦洗,桌上摆膳,一桌人热闹地坐在一起,明月还有些担心,端着碗道:“舅舅不是伤了脚吗,这种伤也要好生养着才是。”
谢望舒一直安安静静的,现下也悄悄竖起了耳朵。
大谢氏气色好了许多,翘着手指拨着碗里的甜汤,叹道:“哪有时间养,现下前边怕是吵得不可开交。”
那几个刺客指认了太子的人,这消息还没盘热乎呢,偏偏太子妃又在这个关头出事了。大谢氏太晓得那些个老臣思想有多迂腐了,总觉着太子是未来的国君,不管遇着什么事,他的脸面大过天,就怕这次也跟从前一样,想着先安抚东宫,过后再讲,时间久了,就又成了一笔烂账。
大谢氏从前兴许还忍了,现下是怎么也忍不了,这么多年了,如今谁也不怕谁了,都盼着能从对方身上撕下一块肉出来。
那些刺客兴许是太子的人,兴许不是,但是,这事太子吃亏也好,显王吃亏也摆了,总之谢家不能吃亏。
明月喝了口粥,也不好多问了。
一桌人吃完膳,今个的精神都好了许多,便坐在大殿里打牌,找了几个亲近的嬷嬷凑伙打牌。
大谢氏心里事情多,打起牌来倒是能放松放松。
丫鬟们端了瓜果点心进来,叫几个小娘子吃喝解闷。
明娇几人也想打牌,谢氏却不许,觉着打多了不好,道:“尤其是你娇姐儿,我先前问了你的嬷嬷,我的天爷啊,来京城的一路上,你打了一路的牌,整日憨吃酣睡,你姨妈家的几个族妹,都被你带坏了……”
屋里人听得都笑起来,明月也忍不住笑了一下,见明娇在一旁悻悻地搓手,谢氏还训她,“日后你嫁到李家去了,真怕人家来给我退回来……”
大谢氏本也跟着笑,听了这话连忙道:“讲这话倒是不吉利了,娇姐儿性子这么好,讨人喜欢都来不及呢……李家人何时到京城?讲了有一段日子了……”
谢氏也觉着不吉利,不过是一时口快,很快便不讲了,道:“快了,估摸着七月中就能来,也是桩麻烦事,我们家自个的宅子还没找好呢,还得给他家搭把手……”
明娇在边上撇嘴,悄摸顺着门沿走了,边上的丫鬟们都捂着嘴偷笑。
见明娇领着两个妹妹出去玩了,谢氏这才显出了两分愁苦来,摸着牌道:“我这个弟媳可真是发愁,整日就是打牌……就这一两日的功夫,在下边觉着无聊了,又拉了好几个京城妇人,在院子里搓开了……这传出去,像什么话?”
旁人打牌是解闷,当个玩意,吴氏则不一样,整日除了吃膳睡觉,脑子里就这点事了。
怪不得一早上就拿娇姐儿作伐子,大谢氏好笑道:“打个牌还把你烦着了,她若是想管家了,你又要烦了……”
这倒也是,谢氏这么想想,竟然也能平心静气了。
大谢氏倒是觉着这吴氏是个妙人,笑道:“她性子倒是活泛,同什么人都能讲到一齐去……”
两人讲起闲话来,明月原本懒得陪着明娇出去撒野,便陪着看牌,后来也无趣,就去内殿里看看谢琅玉,他喝了药,睡得沉,明月不舍得吵醒他,醒了就太难受了,便掀了被子瞧瞧他的绷带,见没有渗血,便拿了料子去外边做衣裳。
这么几日过去了,天气时晴时阴,这一桩遇刺的事情才出了结果。
这日早晨,一大家子在一齐吃早膳,几个小的一人一句话就搞得桌上热热闹闹的,吃了个把时辰才跑出去撒欢。
几个大人则坐起来讲起前边的事情来,明月陪坐在一边,边捡着糕点吃,边听着几人讲话。
谢知这几日没休息好,气色很差,神情却是轻松的,捧着杯茶讲话。
这一次甭管是谁派的刺客,这笔账都推在太子的头上了,皇帝震怒,其中有多少是为了谢琅玉受伤,有多少是觉着太子年长,他的安危受到了威胁,就只有他自个晓得了。
总之前边今个已经下了旨,户部,兵部,礼部许多人被撤走,不少人下了大狱,皇帝派了宫里的人去搜家,其中八成都是温党的人,这道旨意一下去,朝中怕是要引起震荡,人人自危警醒。
温党原先还想着叫温阁老重回朝中,如今怕是要成为人人追打避之不及的落水狗。
谢知讲起这个还有些唏嘘,他能看出这里边的官司,到底是谁伤了谢琅玉已经不重要了,皇帝就是想拔出根深蒂固的温党,这个显赫了几十年的温氏外戚。
谢知想到这,沉了沉嗓音,道:“乘风这事,太子犯案的可能性不大,但是如今旨意下来了,旁的就押后再讲。”
该报仇的自然要报仇,不是太子,那就是旁人了。
明月猜到了,悄悄抿了抿唇,并不讲话。
至于太子妃的事情,东宫拿不出任何证据来。太子妃受了大罪,皇后还被陛下斥责照顾太子妃不周,很是沉寂了几日。太子一派受了重创,这段时日简直是夹起尾巴做人,后来皇后撑着笑脸再办宴,大谢氏再也不出席,基本的脸面都不给。
这样看来,太子同谢琅玉仿佛真的水火不容,彻底闹翻了,朝中两党人见了都分寸不让,对个眼神都是火药味。
大谢氏点点头,道:“现下还是先叫乘风把伤养好。”
大谢氏不晓得谢琅玉是什么打算,他遇刺的事情,凶手到底是谁他心里估计门清,但是谢琅玉任由事态发展,并没有要报仇的意思,仿佛觉着凶手就是太子了。
大谢氏当时着急上火,撕了东宫的心都有,但是事后冷静下来,这事诸多疑点,实在难以给太子定罪,明眼人都能瞧出来,显王多半也掺和了一脚。
大谢氏只做自个该做的,只当谢琅玉是借机趁热打铁,筹谋一举扳倒太子,谢琅玉仿佛也确实是这么想的,待他身体稍好一些,偏殿里就人来人往起来,谢党对温党的排挤在这段时间里到了一个前所未有的高度,朝里的人极会看局势,各个开始站队,若不是长期以来根深蒂固,温党怕是在朝上毫无立足之地了。
有些机灵的已经瞧出风向了,皇帝是要收拾外戚了,朝中不缺聪明人,乘着这股大风青云直上的也有不少。
三党活跃了一段时日,太子党同谢党如今已是水火不容,显王一派隔岸观火,像是还在观摩,总之都暂且沉寂起来,只等着一个挑起火花的时机。
太子妃被害的事情在外边看来,倒是成了一桩疑案,明月不晓得为什么,对这个很好奇,去问过大谢氏,大谢氏没直言,只讲怀疑是显王的人干的,此举颇有在谢党与温党间拱火的意思,手段虽低劣,但是极为管用,起码两方现下是难以维持以往的表面平静了。
谢党虽大获全胜,但是总有磨损,显王打得怕是黄雀在后的主意。
但是这些到底是猜测,有些手段使出来,很难像话本中一样还能找到人证物证指认,多半是心照不宣,却难以追根溯源。
明月这些日子跟着四处奔波,大谢氏许多事情都并不避讳她,有心教导她做个能直面风雨的大家主母。
明月晓得她都是倾囊相授,便也学的认真,倒是也晓得了许多内情。
这次的事情里,显王不显山不露水,却多半就是那个搅浑水的人,现下把自个藏得干干净净的,等着谢党与太子党打得两败俱伤,以谋后事。
而显王妃还来探望过谢琅玉几次,明月晓得内情以后,对她难有好感,避了好几次。
大谢氏自个见了几次,并不强求明月,她忍着没对显王妃发难,不仅是因为他们手脚处理的太干净,叫人抓不到把柄,还忌惮着显王那两万人的大军,如今就雄踞在晏城,离京城不过一日的脚程。
大谢氏想了想,都讲给明月听了。
“如今大干在玉门关的形势不好,朝中其实有了要把显王军队指派到玉门关的意思,但是他这人不好相与,也不是个软柿子,他的态度也很明确,他的军队可以去,那玉门关的将领就要换成他的人。
这自然不能行,且不讲咱们家答不答应,那陈肃在玉门关十几年,那几万大军有个别名叫陈家军,换主将,那算怎么回事?”
大谢氏喝了口茶,接着道:“陛下也忌惮显王的军队,倒不是人数多,而是太近了……且按理讲藩王是不该这么多兵力的,按照大干的惯例,成年的藩王是有封地的,不到年节,无诏不得归京,多少藩王一辈子老死在了封地上……”
明月仔细听着,也觉着不对劲,不能无诏归京,但显王偏偏就在京城待了这么多年,还有要再待下去的意思。
大谢氏瞧出她的疑惑,也不卖关子,道:“这便牵扯出当年的旧事来……当年先皇还未去世,底下的几个儿子都娶妻生子,正是野心勃勃的时候,都坐不住了……先皇他治下极严,且当年玉门关的战事并不吃紧,大干那时由里到外一片祥和,国强马壮,老百姓们路不拾遗,那日子是真的好……”
大谢氏不晓得想到了什么,有些嘲讽地笑了笑,道:“如今的陛下当年虽占了嫡长,奈何先皇更属意嫡幼子,也就是乘风的父亲荣王,最先就将长子同二子封王,长子封了陈王,二子封了显王,小儿子留在了身边……虽封地富庶兵强马壮,却离京城十万八千里……”
明月也看出来了,皇帝偏疼幼子,打发长子次子的意思很明显。
大谢氏语气嫌恶,“当年的陈王有大抱负,他一声不吭的,还真去了封地,显王见他走了,也待不下去,他本就不受先皇喜爱,也跟着走了,京城里和乐了几年……后来先皇病危,陈王在京城的探子递了消息,他带着三万大军,悄无声息地无诏归京了……他走了其实心里还是不甘心的,私下养了亲兵,那时先皇已经没有力气管他了……显王是后来回来的……先皇是气死的,最后还是陈王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