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阳明很快摆正了自己的身份,现在自己不再是兵部的六品主事了,是一个从九品的驿丞,比眼前这位官服补子上绣着两只黄鹂的八品县丞还低两阶呢,人在屋檐下,不能不低头,于是他马上起身,面东而站,侧身向胡县丞双手拱手,口称:“鄙人王阳明,幸会胡佐堂。”胡县丞一脸怒容,质问道:“好一个读书人!是真不知礼法,还是故意藐视本官。乡下小民,见了本官,不知道面北磕头吗?”四十多岁的胡县丞趾高气扬、气势汹汹,黑胖的圆脸上,一双小眼睛,因为发怒显得有些恶狠狠的。一旁的衙役一手指着地面,帮腔道:“读书人,没有功名,还想占便宜!快给我们佐堂老爷磕头。”
胡县丞学着堂上知县老爷问案,扯着长腔喝问道:“你是什么功名?见了本官,为何不跪?”
王阳明心里快速权衡着,是忍气吞声,还是说出名号?如果隐瞒身份,编两句瞎话,还要向这个芝麻官磕头行礼,这是乱了朝廷礼法。如果实话实说,会有什么麻烦呢?从杭州到武进,转眼已经三个月了,虽然是在躲避杀手,自己毕竟不是老鼠,怕见什么光明?自己没有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王阳明心里打定主意,开口说:“鄙人弘治十二年两榜进士,不知胡佐堂今日光临,事起仓促,没有准备公服,还请见谅。”
胡县丞听到是两榜进士,一下子从椅子上弹了起来,自己一个监生,对进士从心理上相当畏惧,在衙门,在进士知县面前,自己从来都小心翼翼,今天来到乡里,是到范秀才家查看一下夏粮贡赋的进展情况的,他好不容易才找到个机会,抖抖身份,不想又抖错了地方。惊慌着的胡县丞,镇静一下,捋了捋思路,觉得不对,没有听范秀才说起过呀。有些人为了充排场显身份,往往喜欢自吹自擂。得弄清楚。胡县丞稳住神,一脸严肃地问道:“既然是两榜进士,请问,先生在哪里高就?为何,为何置身范家祠堂?”
这个问题,要不要实话实说?没等王阳明拿定主意,门外传来范思贤的声音:“胡佐堂,真是失礼!招待不周!我转身处理个事,一眨眼,您就不见了。原来是在祠堂里。”说着话,范思贤已经进到祠堂内,看着祠堂里的情形,对着胡县丞,深深作一个揖,自责道:“范某失礼,范某失陪,给佐堂老爷添麻烦了。”范思贤见胡县丞与王阳明双方好像不大自在,便笑眯眯地一手指向王阳明,介绍道:“胡佐堂,想必您二位已经认识了,这是余姚王阳明先生。”然后对着王阳明,指向胡县丞,说道:“这是咱县上佐堂胡老爷,我们是多年的老交情了。走走,该吃中饭了,我给二位端酒赔罪去。”
既然已经藏不住了,索性不再掖着藏着,大大方方地与他们一起喝酒,省得叫胡县丞起疑。饭桌上,胡县丞带来了朝廷的新消息:京师内,刘瑾权势熏天,私下里有“站着的刘皇帝”的称号(正德是坐着的皇帝)已经从京师传到了武进;刘瑾整治老臣下手狠绝,刘健、谢迁两位阁老,已经退休的尚书雍泰、马文升、许进、刘大夏,一个个被剥夺了官籍,被削职为民;全天下六百七十五人被夺回先皇的封诰封敕,有的成了平头老百姓,有的入狱了,有的被流放戍边去了;北京以外,太监的手已经伸到了权力的各个角落。
胡县丞走了。王阳明知道,范家塘藏不住了。饭桌上,胡县丞既然说到刘阁老、谢阁老被削夺官籍的事,他不会不知道奸臣榜的事。自己也该走了。去哪里呢?南京?杭州?余姚?绍兴?王阳明在心里一个个地排除着这些备选的落脚点、藏身处。去做官吗?从九品的驿丞,当这样的官能做什么?去贵州吗?那里藏身是好藏身,可与此隔着千山万水,既然决定不去当官,犯得着藏那么远吗?那去哪里呢?得想想!王阳明一抬头,看到了墙上挂着的范仲淹画像。范仲淹雍容醇厚的面庞、气定神闲的眼神启发了王阳明。拜读了范仲淹的作品,他心里也打定了讲学育人的人生航向,要避难,要躲祸,也要与人生航向一致。这次不是东躲西藏,起码不是纯粹的躲藏,所以不能慌不择路。王阳明心里盘算着,目光落在了另一张书桌上,另一张书桌是朱秀才坐过的。朱秀才回武夷山了,他是朱熹朱文公的后代。朱文公四十一岁被罢官后,回到武夷山修建武夷精舍,讲学传道,点化四方青年学生。朱文公的后半生是讲学传道的后半生,地点就在武夷山。王阳明想象着武夷精舍的模样,设想自己正置身武夷精舍的讲堂,侃侃而谈。王阳明回过来神,心里产生了对武夷山的向往。王阳明心不在焉地望着朱秀才坐过的桌子,脑子里浮现出朱秀才临别时的恳求:“王先生,与您相处一个多月,学生受益匪浅。您是个学问人,哪天您得空,请您一定到武夷山去看看,旅游也好,讲学也罢,学生都会诚心欢迎您。”
王阳明心里目标明确了,去武夷山,讲学也好,隐藏也罢,总有朱文公的武夷精舍吧。比朱文公早的、曾经程门立雪的杨时和游酢,从程颢和程颐那里学成后,也回到武夷山讲学。看来,武夷山真是一个讲学的好地方。何况眼下,北方无道,更应该南下。
王阳明拜别范文正公画像,辞别范家兄弟,踏上了前往武夷山的水路征程。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