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阳明说道:“对,我们带的有药。当年马伏波将军在武陵山里边得病,还有后来诸葛亮七擒孟获时,在这云贵大山里,士兵得的就是瘴气病。当年伏波将军对治这个瘴气,是吃薏米仁,熬粥喝。因为这个薏米仁,伏波将军还遭受了诽谤冤枉。正是这桩冤案,让我记住了薏米仁粥治瘴气这个偏方。王舍,熬薏米仁粥太慢,先让他们喝些粥,晚上多准备些水,别让他们缺水。把火炉搬过来,在地铺旁边烧上火堆,好照明。再把粥端过来。”
王阳明与王舍一人照料一个病人,王阳明把王祥上身垫起来,动作虽然小心翼翼,也没能让王祥舒服。只听王祥呻吟道:“头晕,眼冒金星,坐不住。”王阳明只得任由王祥往下出溜,只是头部稍微抬高一些。王阳明投了投手巾,给王祥抹了脸,之后,他端起半碗粥,侍候王祥吃粥。王祥两眼痛苦地闭着,皱着眉,喃喃道:“老爹,我不饿,吃不下。”
王阳明说:“吃饭长力气,能抗病。来,张嘴。”王祥喃喃道:“让老爹侍候,罪过!我,怕遭报应。”“傻孩子,别瞎想!”
王祥勉强吞进一口半干半湿的水泡米饭,因为一直出汗,嗓子眼儿火辣辣的,又是平躺着的身位,一下子呛着了喉咙,只见王祥上身一弓,呼的一声,一口饭喷到了王阳明的前胸。接着,王祥连着咳嗽了几声,嘤嘤地抽噎起来,边抽泣边嘟嘟囔囔道:“罪罪罪过,老爹,我我我、会遭报应的……”
王阳明闻言很是惭愧和愧疚、自责,听到王祥哭,他默默地拿起手巾,为王祥拭去了嘴角的污物,安慰王祥道:“别瞎说了!你们来遭受这份罪,都是因为老爹。老爹照顾你们,正好是回报。别哭了,吃饭吧。”
第二天早上,王阳明打算看看王祥和王金有些好转没有,过来摸了摸两人的额头,还是滚烫,连身上的被子都是湿漉漉的。王祥还在熟睡,王金睁着眼睛,王阳明问王金道:“王金,好些了吗?”王金小声说:“一阵儿冷一阵儿热,头晕,恶心。”不用再问了,这是没有好转。再看两个人旁边躺着的王舍,因为照顾病人,王舍一个晚上没怎么合眼,熬到天快明了,他才躺下,现在正呼呼大睡。只是王舍的呼吸很粗,两颊通红。这恐怕不是累的缘故,别也是染病了吧?王阳明心里有些忐忑,他伸手探了探王舍的额头,滚烫!三个年轻人,不会一起躺倒吧?“王舍,王舍,醒醒!”
王舍啊了一声,猛地坐了起来,刚刚坐起来,马上又出溜了下去,两眼痛苦地紧闭着,皱着眉头,一脸痛苦的样子。“怎么了,王舍?王舍,怎么了你?”王阳明心里担心着,又不愿意相信自己的直觉和判断,还是想让王舍自己来证实这件事。王舍皱着眉头说道:“老爹,天旋地转,不敢动,晕!我,怕是也病了!”
王阳明放弃了去洞外站桩的打算,他蹲在三人的地铺边上,落寞、沮丧、无奈、无力压得他喘不过气来,一股无名火生在心头,像炉膛里熊熊燃烧的旺火,舔舐着火上的锅炉,脑袋像被旺火一直熊熊蒸烤着的锅炉,膨胀着、蒸腾着,脑袋发蒙,他要爆炸。王阳明真想大喝一声。他呼地一下站了起来,因为起得太猛,一个趔趄,他差点向前栽倒到地上。王阳明赶忙伸手扶住身边的洞壁,缓缓地出溜到地上。王阳明蹲坐在地上,心里揪着疼,头颅沉重着、麻木着。委屈?委屈!两眼发涩,眼泪不争气地、情不自禁地流了出来。这都是为什么?王阳明想喊,却半张着嘴,没有喊出声来,这火不是冲着这仨孩子来的,别惊吓着孩子。王阳明双手紧紧地攥着拳头,狠狠地捶向地面。地面是石头,捶在地面上的拳头震得像断了一样疼。当年王阳明在国子监当监生时,去长城考察地理,意外坠马被摔断了手臂,就是这个滋味。拳头连带着手臂都疼了起来,疼得有些钻心。疼是冷却剂,王阳明的脑子不再麻木了,不再迟钝了,心里的无名火被浇灭了。三个孩子得病,无疑是因为自己。既然是因为自己,干脆就直接冲自己来吧。怨谁呢?是朝廷吗?是阉党吗?不完全是。还有谁呢?是这些野人的头人吗?是安宣慰使吗?好像也不是。那到底是谁,是老天爷吗?如果是老天爷,你就直接显形,别搞这些偷偷摸摸的、背后整人的伎俩。王阳明想发火却找不到对象,《中庸》上说,找不到别人,还是自责自怨吧。是不是自己无德无能,招惹了天的怨恨?《周易》说,积不善之家,必有余殃,那一定是自己还有什么需要忏悔的罪恶,丑恶的行为?丑恶的话语?丑恶的念头?就说刚才,竟然要大发雷霆,这恐怕不是有德的表现;来龙场不到两个月的时间,心里头多少次抱怨,怨天尤人;在贵州城时,在老乡前辈的远俗亭,竟然好为人师地开导教育一位父辈的老者……真要检讨起来,真要追究起来,自己心头远远没有纯净,没有惟精惟一。王阳明不再怨天尤人,开始自怨自艾。他在心里默默忏悔着:“刚才抱怨天,抱怨老天爷,实在是做错了,很惭愧!现在请老天爷,发脾气就直接冲着我发吧,有病有灾,我王阳明自愿承受,这仨孩子是无辜的。”祈祷上苍也许有用,因为孔圣人也喜欢祷祝。自怨自艾有用吗?于事有补吗?没有!至少这仨孩子的病……看着地铺上三个躺着的病人,王阳明摇了摇头,叹了口气,手撑在地面上,缓缓起身,自言自语道:“惩罚仨孩子,最终惩罚的还是我。要高贵必须学会下贱,何为高贵?何为下贱?不在于事,全在于一心。侍候病人,消我的罪吧。”
王阳明淘好薏米仁,放到锅里。要生火了,他找出火石、火镰和纸媒,把纸媒放到锅下面,左手捏住火石,右手捏住火镰,嚓、嚓、嚓,连续不停地划了十几下,每划一次,总是火星四溅,火星四处乱飞,就是不往纸媒上去。一直弯着腰忙乎的王阳明腰累酸了,纸媒上还没有燃起一点火星。王阳明支起身子活动一下腰身,继续蹲到地上,弯着腰摩擦火石火镰。嚓、嚓、嚓,连续十几次,光芒四射的火星子还是没有引燃纸媒。纸媒上没有着火,王阳明心头的火差点着了起来。老祖宗燧人氏钻木头都能取火,现在自己手里这火石火镰,竟然点不着火。点火难道比考进士还难吗?王阳明直起腰做了一个深呼吸,熄灭心头的火星,平心静气,再次趴下身子,嚓、嚓、嚓,好,纸媒终于被火星燃着了。王阳明笑了,他拿起纸媒,往纸媒上吹着,把纸媒上的暗火吹成明火,再用明火点燃了茅草和松枝。王阳明擦了一把脸上的汗,一张斯文脸上被涂抹了一脸的黑灰。
薏米仁粥煮好了。王阳明想不到,煮一锅粥会折腾得一身汗。
王阳明学着淘米,学着打火石生火,学着到山里分辨蕨菜,学着采摘山韭菜,学着熬薏米仁粥,学着侍候三个人吃喝,学着为三个人端屎倒尿,学着不再高贵,学着做一个普通人。龙场这里,从此没有了王进士,没有了王主事,没有了王驿丞,没有了王大人,没有了王老爹,没有了王诗人,只剩下一位会看书、会刨土、会插秧、会做饭、会吃喝、会睡觉、会呼吸的王阳明。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