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阳明压抑着心中的反感,笑眯眯地说道:“胡大人,王某人非常欢迎胡公公巡视西北四卫。我这样说不是为自己考虑,而是为胡大人着想,你设想一下,若胡公公来了,沿途九个驿站,长途跋涉,缺吃少喝,一路遭罪,胡公公除了怪罪我们,你恐怕也得承担责任。为什么呢?胡公公派你考察路线,不就是为了避免路上遭罪吗?”
胡嘉仍然将信将疑,狐疑地笑着,说道:“都说读书人心眼儿多,张口就是瞎话,我今天是真正领教了。王驿丞,你一直哭穷,说自己揭不开锅,这是哄三岁娃娃的吧。”胡嘉猛地站了起来,指着山顶,喝叫道,“没有钱?没有钱你盖什么房子?本经历刚到,就听你这里的人说,你在上面盖房子呢。”胡嘉说着,快步往山顶爬去,王阳明只好跟了上去。胡嘉站在君子亭旁边,朝上指指君子亭,朝南指指何陋轩,怒喝道:“王守仁,你对本经历什么态度?你对胡公公什么态度?欺蒙本经历,我治不了你的罪,欺蒙胡公公,就是欺蒙刘公公,就是犯上,就是欺君之罪!王守仁,好大的胆子!竟敢欺蒙万岁爷!你知罪吗?”
王阳明听着胡嘉虚张声势的咋呼,一脸的苦笑,忍着心中的鄙夷,解释道:“胡大人,欺君之罪,谁也不愿意担。欺蒙胡公公,王某人也没有那个胆子。你看看这房子,不过是几棵树木、一堆石头,上面盖着些茅草,不了几个钱,都是寨子里山民无偿出劳力,帮助建造的。这样的房子,能接待胡公公吗?让胡公公这么尊贵的太监住这样的房子,那才是欺蒙胡公公呢!胡大人,你说是不是?所以王某人一开始就说,这也是为胡大人着想。”
胡嘉被说愣怔了,他皱着眉头,在原地兜着圈子,焦急地走了几步之后,他突然站下来,说道:“王驿丞,本官也可以相信你。这样吧,在别的地方有这样的先例,为了迎接胡公公的巡视,沿途衙门大小官员,都要孝敬一些黄米白米,供胡公公回京帮着大家打点,在刘公公和万岁爷面前替大家说说好话。我这也是好意,来而不往非礼也,既然承蒙王驿丞替我着想,我这次也为王驿丞着想一次。接下来,我要去下一站,六广驿站,如果真像你说的那样,缺吃少喝,又没住的地方,等我回城里禀报一声,说不定胡公公还真就不来了。所以这次,你这里的黄米白米,我也不怕麻烦,索性直接带走。”
王阳明心里明白这是怎么回事,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早打发走早安生,于是问道:“胡大人,还请明言,需要多少黄米白米?”
胡嘉笑道:“王驿丞是个明白人,痛快!这也没个啥标准,各看各的心意。有的地方三五千两的也有,恐怕你也听说过,在福建,镇守太监把一个狗眼看人低的卫所指挥使,活活杖死了。公公们出宫,是替万岁爷看守门户,刑罚上也比照着金銮殿的来。杖死也就杖死了。要说理,只有上北京找万岁爷。王驿丞你这里是个驿站,虽然没有卫所富裕,那也看你的心意了。三百五百不嫌多,五十一百不嫌少。胡公公还能缺这几个,他也不过是想着给万岁爷上密信时,为大家美言一句两句。王驿丞,一看你就是个明白人、痛快人,回城我在胡公公面前一定替你说说好话。龙场这算啥地方,鬼不下蛋的地方。这次可是一个机会,王驿丞?”
王阳明要是想走太监的路子,在京师他早答应刘瑾的诱惑拉拢了,哪里还轮得上什么胡公公。于是他说道:“胡大人,”王阳明指了指山脚下,“这几亩田地,夏天收获了两石多黄米、两石多白米,已经吃了一部分,现在还剩一些,三个跟着王某人的小伙子总要吃饭,想孝敬胡公公,也不敢多孝敬。好在城里还有我每月两石的俸粮白米,如蒙胡公公不嫌弃,那就孝敬他一个月的白米。你看,胡大人,这样可以吗?”
胡嘉笑眯眯的脸一下子涨得通红,继而是恼羞成怒,他红着眼睛,恶狠狠地瞪着王阳明,右手抓住腰间的佩剑,气势汹汹地、情不自禁地朝王阳明身前逼近着。王阳明静静地站着,眼神不躲不闪,镇静地盯住胡嘉的眼睛,淡淡地笑着说道:“胡大人,你气色不对头,是不是着凉了?这山里瘴气可是会要人命的。上个月,辽东一位吏目带着儿子、仆人,到毕节卫上任,染上瘴气,可怜三个人都留在了蜈蚣坡。还是我帮助埋葬的。可怜呀!”
日木正领着几个工人,在君子亭四周移栽竹子,按王阳明的意思,君子亭四周是竹林,君子亭是竹林竹园的中心,竹子的栽种要形成众星拱月的气氛。工人们拿铁锨的拿铁锨,抓头的抓头,各忙各的,他们听不懂两个汉人在说些啥内容。日木模模糊糊听了个大概,这是姓胡的在索要王老爹的粮食呢。老爹的粮食不多,再逼着要他的粮食,不是成心让老爹饿肚子吗?日木心里判断着:姓胡的,不是个好人!
胡嘉憋了一肚子气,恨不得拔出宝剑,给王阳明戳上一剑,以解心头的羞恨。胡嘉浑身都是虚火燥气,他在王阳明一身正气和静气的震慑下,不由得止住了逼近的脚步,望着王阳明一脸威严相,他浑身颤抖着,两拳哆嗦着。他有一腔怒气憋在心里,鼓鼓的,似要爆炸,他要找个地方发泄,嘴里喷出恶言秽语,或者,拧碎个什么东西。要发泄,要爆炸,但他又不敢对着王阳明发泄,看看四周几个在胡嘉眼里和牲口一样卑贱的山民,他不敢对他们发泄,这些山民手里有铁器,惹恼他们,比被牲口踢一蹶子厉害得多。胡嘉瞥见了竹子,这些竹子在山民们忙活的手中,被摇来晃去,枝枝叶叶沙沙作响,像在嘲笑胡嘉。胡嘉找到了发泄的对象,竹子没有王阳明身上的镇静气势,没有山民手中的铁器,于是胡嘉拔出佩剑,带着满腔怒气,一剑扫去,削倒了一片竹子。削倒那么多竹子,他仍余怒未消,竹子太小,太弱势,显不出来自己的权势,胡嘉越步迈上君子亭,对着一根柱子,起脚恶狠狠地跺了下去。结果却是疼得他哎呀哎呀直叫。
日木一直在观察胡嘉,见他怒气冲冲的,担心他冒犯王阳明老爹,后来见他削倒一片竹子,心里已经不高兴了。这是刚刚移栽过来的竹子,这人凭什么糟蹋大家的劳动成果。又见他用脚跺君子亭的柱子,刚刚埋下的柱子被胡嘉一脚踹下去,整个亭子都晃了。大家忙活了一个多月呀!日木想也没想,冲上去就是一脚,正跺在胡嘉的腿弯处,只见胡嘉扑通一声跪在地上,手里的佩剑嗖一声脱了手。日木紧跟着又是一脚,几个工人纷纷围了上去,各自要伸腿出脚。王阳明大声喝叫道:“日木,别打!别打!胡大人不是坏人!”他边喊边跑了上去,拉开日木,并伸手去拉扯胡嘉,嘴里关切地问道:“胡大人,没伤着哪里吧!”胡嘉艰难地起着身子,张了张嘴,有气无力地说道:“你你,他们他们……”
王阳明搀扶着胡嘉,安慰道:“这些个山民,缺少教养,不知道礼节。他们是寨子里头人派过来干活的,这是宣慰司地面,咱也管不了他们,还请胡大人别跟他们一般见识。”胡嘉又羞又怒,脸红通通的,恨得牙齿咯咯响,甩开王阳明搀扶的手,咬着牙说:“好你个王守仁,竟敢纵容刁民,殴打、冲撞本经历,你等着瞧!”胡嘉一拐一瘸,急急下到洞口,招呼两个校尉一声:“走!”三个人悻悻地离开了龙岗山。
又过了一个月时间,最北端坐北朝南的宾阳堂也竣工了。
到了中秋,月亮最圆的晚上,王阳明、王祥、王金、王舍,爷儿四个已经可以在君子亭下把酒赏月了。
王阳明静静地仰望着明月,手捧酒杯,对三个小伙子说道:“来,我们祭拜明月。”三个人站成一排,跟在王阳明身后。王阳明念念有词:“桂飘香夜,游子思故乡。拜托嫦娥和吴刚,道声珍重捎故乡。孝心皎洁如明月,思亲眼泪似夜露,请予呈达亲尊长,抚育恩情不敢忘。奶奶、父亲大人,不孝儿孙这里给您敬酒了!”王阳明说着,神情庄严肃穆,动作谨慎虔诚,连洒三杯水酒。
之后,王阳明就座抚琴,一曲《思亲泪》,透过圆月,传递给了余姚的故乡。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