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佑语毕仍看着王阳明,王阳明面色严肃,不发一言。安佑只好接着说道:“很长时间,家父为此茶饭不香,凭家父的性格,朝廷对我家无情,就别指望我家能有情有义。先生您来这里半年多,虽然有着驿丞的名号,却没有一匹驿马可供骑乘;没有一个驿差可供差遣,甚至连一间房子也没有,驿站废了,驿道几乎断了。这并不是针对您的。既然不信任我们,我们凭什么还要给朝廷保护驿道。”
安佑看着王阳明,王阳明仍没有发言的意思。安佑接着说道:“安家天下,一千多年,绵延不绝,我们连地千里,十三则溪,四十八部,人马两万,精兵五千。朝廷山高皇帝远,我们安家可自得其乐。您说,是不是这样,王先生?”
王阳明沉吟了一下,慢条斯理地说道:“安公子,恕我直言,你说这些事,都是关系到安家安危的生死大事,在下一个小小的驿丞,不敢轻易插言。”
安佑见王阳明回绝,连忙起身,离开座椅,对王阳明深深一揖,说道:“正因为是关系到我家安危的事,晚生这才恳请先生,请敞言无妨。”
王阳明摇了摇头,没有言语。
安佑东跨几步,对着王阳明,双膝跪倒,拱手当胸,恳求道:“先生,晚生此次前来拜访,实是受命于家父。晚生在国子监时,曾经听说过先生,也得以拜读先生的诗文,知道先生胸中有丘壑。先生这次因为直言得罪朝廷,在先生,是个人的不幸,在我们,实是大幸。先生赢得了贵州城里各衙门各官佐的赞扬,据晚生所知,城里各位官老爷,都以得到先生的诗文为幸事。晚生知道,诗赋文章,都是练达的人情世事。以先生大才,先生绝对不会久困在我们这大山里面。这意味着,先生是这大山里的过客。你是这里纷争的局外人,旁观者清。而且你是不爱财的人,人不贪财品自高。你人品高,你才识高,所以家父要晚生来求先生的高见。”安佑说完,磕了两个头,磕完头,并不起身,就那样跪着。
见他真诚,王阳明就离座俯身,拉了一把安佑,同时说道:“承蒙令尊抬爱,阳明心怀感激。安公子,你是个实诚人,人与人相处,关键是一个‘诚’字,你敬我以诚,我报你以诚,这就是信。你说的这些关系到安家的生死存亡,山人本不应置喙,但缘分到了,山人只得谈谈浅见。令兄安佐虽已经接任了宣慰使,但令兄是一个孝顺之人,大事还是要听令尊大人裁决,是不是这样?”
安佑已经回到了座位上,听到这里,他连忙点头。王阳明继续说道:“你说是两件事。第一件事,令尊想撤了龙场通往西北的九个驿站。这件事,从小上说,是为了节省九个驿站的供应;往大里说,是想断了这条驿道,目的是阻断外人进入水西,进入安家的核心腹地,阻止水西卫的建设。第二件事,就是令尊大人觉得从三品参政官衔太低,想继承令祖正三品昭勇将军。这两件事,归结到一个理上,就是朝廷不像以前信任你们安家了。”
安佑连连点头。王阳明接着说道:“山人给你分析一下,先说这个正三品和从三品的关系,宣慰使本来就是从三品,本朝定制,只有参加过开国(太祖)、靖难(成祖)和平叛战争的王、公、侯、伯的这些爵位,才能世袭继承,其他官职,子孙继承,要比上一代下降几个品级,这是一直沿用的规矩。令祖正三品昭勇将军,不是常例,是不能世袭的。”安佑再次点了点头。王阳明继续说道:“据山人看来,令尊参政这个官职,不见得有益于令尊。为什么这样说呢?参政只是布政司衙门布政使的属官,属官不是一把手,不是一把手倒也罢了,关键是此职位是朝廷的流官,流官是要流动的。宣慰使是安家世袭土官,土官世世代代安守本土。流官呢,朝廷一纸调令,或者四川,或者福建,或者辽东。”王阳明说着一直注视着安佑的眼睛,观察着他的反应,说到辽东,见安佑有些吃惊,就点着头,有意加重他的吃惊,他接着说道,“万一有一天被派到辽东、山西这些地方,令尊这把年纪,安公子,那形势便大大不利。”见安佑连连点头,王阳明继续说道:“再说撤销驿站的事,一个家庭没有家规家训不行,一个国家没有国法不行,家规能传承几辈子、几十代人,国法关系着一个国家的稳定。九座驿站,是朝廷早就定下来的法规,也是顺德夫人对朝廷的一片忠心。轻易撤掉,对国家是不忠,对顺德夫人是不孝,不忠不孝的人,从来不会有好结果。驿站可以随意撤的话,宣慰司当然也可以撤掉。天下之大,有十三个省、两京两个直隶省,与之相比,贵州才多大个地方?宣慰司才多大个地方?水西才多大个地方?安家四十八部,几十万人口,在内地,这不过一个大一点的府县规模。朝廷以仁义领天下,宽大为怀,安家撤去驿站,朝廷不过是观察等待,如果朝廷一直等待,却等不到改正,安公子,你想想,一纸军令,北有播州(遵义)大土司杨爱,东南有凯里大土司杨友,东北保靖有大土司彭世麟,这些土司要瓜分你安家领地,你一家难敌四手,不出三个月,贵州宣慰司就会成为历史。”安佑惊恐地点着头。
王阳明接着说道:“至于怀疑朝廷没有以前信任安家了,我们可以分析一下,说你们是水西安家,是说你们核心在水西,就像说朝廷代表天下一样,是承认你们安家是这片领地的统领者,这是汉语言的习惯,并不是说鸭溪河以东,就不归你们管了,这龙场不还是你们安家的地面吗?安公子说到普安州的米鲁事件,米鲁,作为女人,对丈夫不贞;作为长辈,为长不尊;进而作乱,攻打丈夫,还变本加厉,反叛朝廷,作为臣子,这是不忠。朝廷诛米鲁,不是要诛灭彝族土司,而是诛灭一个不忠不孝的淫妇叛妇。安家世代遵守朝廷成法,朝廷岂能无辜加兵于安家!至于朝廷要驻军水西,要修水西城,安公子,你想想,朝廷在全国驻军,在各地修卫城,难道是对全国老百姓都不信任?大山荒僻,汉人带来了‘四书五经’,带来了先进的耕作方法,带来了科学的作息方式,你看看,这房屋,这叫宫室,又敞亮又干净;你再看看寨子里人住的,那叫房屋吗?只是一些像鸟窝一样的窝棚,床上睡人,床下养猪,床头拴马,人猪混住,容易得病。得了病,却不吃药,而是去求鬼神。正如刚才安公子所言,我来山里是有助于彝家的,汉人是来帮助山民的,这是不信任吗?据我所知,水西卫城已经停工了。人与人之间可能会产生一些误会,像米鲁事件,个别官员贪财索贿,处置不当,小小的家庭矛盾,却酿成了牵累几万人、牵扯几个地区、迁延几个年头的恶性群体事件。这就像一个家庭一样,父兄之间,言差语错,矛盾难免,但是祸乱是应该尽量避免的。家和万事兴,国和天下平。我们何不把劲儿往一处使,真做一家人,互相帮助,把日子过得一天比一天好呢?”
安佑连连点头,笑着说道:“听先生一席话,胜读十年书。晚生在国子监五年,道理心里很清楚,家父没有走出过贵州大山,听不进晚生的话。先生,您看这样如何,晚生担心自己禀报家父,传话传走了样,您能不能修书一封,就把您说的这些写下来,晚生好回去复命。”安佑说着,起身,对着王阳明,鞠躬,深深一礼。
王阳明点了点头。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