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嘉秀和萧琦二十四五岁,两人面目清秀,是好朋友。王嘉秀中等身材,四方脸有些圆,大眼睛像湖水一样平静,甚至有些空洞。萧琦个子瘦高,长着一张闺房大小姐一样的鹅蛋脸,丹凤眼,嘴唇不擦胭脂也整天红嘟嘟的,眼神里却没有大小姐的柔情蜜意,有的是一种坚定;向师父呈递自己的诗作时,他勾着兰指。
递上自己的作品,王嘉秀和萧琦退立在一旁,静候师父的点评。
王阳明默默地浏览着王嘉秀的画,画名《九年心学》,画的是达摩在嵩山山洞里面壁而坐。王阳明细细端详一会儿,然后拿起笔,题上一首小诗。再看萧琦的诗作,看过一遍,他略作沉思,提笔写上四句批语。然后放下弟子们的作品,对王嘉秀和萧琦说道:“实夫、子玉,你们还记得吗?春季在滁州琅琊山,在南天门,你们问为师,你们说天门在山上,我说是呀,泰山有南天门,九华山有南天门,琅琊山有南天门,大概每座山都会有个南天门。你们有疑问,人心怎么与天门相接,为师是怎么答复你们的?还记得吗?实夫,你说说!”
王嘉秀低声说道:“夫子说,只要做到一心,天门就在自己心上。”
王阳明点点头,说道:“天门在自己心上。而从你们的画作诗文看,你们还是老毛病,两眼望着天上,至少是望着山上的天门。为师今天再说一遍,心学不是学佛,也不是学仙。心学是人世间的学问,是日常生活中一举一动的学问。做好人事,即是天道。要明天道,就要踏踏实实做好人事。”
王嘉秀和萧琦略带羞怯地点了点头。
正说着,又有人进门了,是滁州来的孟源和孟津兄弟俩。王嘉秀和萧琦退立一边。孟源和孟津兄弟两个把两个竹筒递给王阳明,再把诗文呈给王阳明。哥哥孟源说道:“两桶茶叶是滁州贡菊,新下来的,请夫子尝尝新。弟子的文章,请夫子批评。”
陆澄接过来茶叶,搁到一边。
王阳明笑着说道:“伯生,伯通,不看文章,就看你们的气质,就知道你们已取得进步。但是进步不小,问题也不小。你们总想说话,想说说自己在静坐中的见识,见山见水了,见云见雾了,见神见鬼了,是不是?”
孟源尴尬地笑着。孟津惊奇地说道:“夫子真是啥都知道!”
王阳明不再笑了,正色道:“为师要提醒你们,修学别修偏了,偏到神鬼那里去了,要脚踏实地。为师何来神机妙算?前段时间,之曰(刘韶的字)来过了,他说了滁州弟子们的情况。由此,我了解了你们存在的问题,一是流于空虚,二是喜静不喜动,归结起来还是一个问题——空虚!”王阳明对徐爱说道:“曰仁,还是我们刚才谈的那两个问题,有必要统一一下认识。你通知他们,我要讲学!”王阳明对孟源和孟津说道:“伯生、伯通,你们住一晚,明天在排演厅听课,要把走偏了的路子纠正过来。”
第二天,在鸿胪寺排演厅,在南京的心学学员几乎全部到场,后几排坐着国子监的十几位学生,以及鸿胪寺的十来位鸣赞和序班。济济一堂,有几十位。
王阳明开门见山:“最近,我们同学中出现两种倾向。第一种,就是喜欢静,不愿意动,打起坐来有些陶醉,不想起坐,总想着往山里去,越荒僻越好,一心想着与鬼神打交道。外面有人攻击我们是禅,是空寂,是死寂,这也不是没有原因的。第二种,与第一种正好相反,喜欢热闹,坐不住,有机会就高谈阔论,多少有一点功夫了,就存不住气,心浮气躁。这都是病,是心不正。是我过去没有说清楚,今天我们要统一认识,圣贤学问,就是心学,心学就要在自己身心上下功夫。为了避免大家理解偏差,我今天不引经据典,就说大白话,不再像过去那样说仁,说义;说尽心,说知性;说诚,说明,说中和;说明德,说至善;说惟精惟一,说无形无相。就像一个人有十几个名字,这个人喊张三,那个人喊张四,还有喊张五的,都喊乱了,让大家不好把握。今天我说的有形有相,简单易懂,好操作,只要能听进去,每个人都会做,都能做到。心学既不在天上,也不在地上,就在我们人世间,就在我们日常生活中。心学是要开发我们自己心中的智慧,开发智慧是为了指导生活,解脱烦恼,这是最起码的。有了本事,有了机会,我们再帮助别人解脱烦恼。怎么开发智慧?怎么下功夫?很简单!在家孝敬爹娘,出外尊重他人。就这十二个字,看似谁都能做,实际上却是有的会做,有的不会做。先说第一桩,孝敬爹娘,这是天经地义的,不能讲条件,要全心全意,一门心思,一丝不苟,踏踏实实。第二桩,看似简单,做起来真正是难。一般人,比我们强的,我们羡慕嫉妒;不如我们的,我们轻视,甚至不屑一顾。如果静下心来,心上下功夫,我们就会谦卑起来。比我们强,我们学习,见贤思齐,哪怕有一星一点儿比我们强的地方,就是我们的老师;不如我们的,我们检讨自己,我是不是有这样的错误,有了我就改正,所以别不把不如我们的人不当作老师。好人坏人,都是一面镜子,能照见我们自己身上的不足。啥时候终于松了一口气,我终于没有一丝一毫的不足了,十全十美了!”
王阳明苦笑了一声,说道:“很惭愧!我直到如今,每时每刻都是战战兢兢,今年回头检视去年,发现去年有不足;今天回头检视昨天,发现昨天有不足。不足好像是与我永远相随相伴。没办法,我只得随时提醒自己,谨慎小心。啥时候自己觉得没有不足了,觉得圆满了,这种感觉才是最大的不足。”
有人叹息着,遗憾着小声说道:“这样一辈子提心吊胆,活着还有啥乐趣?”
王阳明点了点头,说道:“天天提心吊胆,活着是没趣。战战兢兢不是提心吊胆,只是谨慎。功夫到了,心中常常有一种无以言状的喜悦,喜悦不影响这种谨慎,心上有什么风吹草动,哪怕非常微弱,马上就知道了。”
又有人说:“低头抬头都是老师,见谁都得作揖磕头,像个奴才一样,遇到路上人多,怕是路也走不动。”
王阳明说道:“尊重,只是在心上下功夫。我们五尺身躯能高过钟山吗?能高过江边的阅江楼吗?不能!那为啥圣贤能心包宇宙呢?圣贤的心谦卑,谦卑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忘我了,空掉了。因为空掉了,自然和天地融为一体了。这个时候我们最谦卑,也最高大,高大到与天地一个身体。天地都是我们的身体,我们还是奴才吗?到了这一步,天地,我们都能平等看待。记住,尊重每一个人,实际上是在尊重我们自己。”
下面有些人眼神迷茫。王阳明哈哈笑道:“这是最高处的风光!想体味这种喜悦,只有下功夫,先爬山。功夫就是尊重所有的人,不斤斤计较这个该尊重,那个不该尊重。觉得有谁不该尊重,那是我们的心不正,要检讨。尊重到心里不含一点杂念,心地像阳光那样纯净透明。这不是口头说说的,都是实在功夫。这都是人事!人事上功夫做到十二分,才有资格说天道。做足人事,就是天道。总结一句话,在家孝敬爹娘,出外尊重所有人,踏踏实实。这就是功夫,铁杵磨成针,水滴石穿。只要功夫做足,就有成熟的那一天。有疑问吗?”
不少学生摇头。孟源笑着说道:“夫子,您说的毛病,好像说的就是我。可不可以这样理解,这十二个字作为口诀,弟子应牢牢记在心头。”
王阳明笑笑,点点头,说道:“是口诀!要牢记!牢记就要立志。立志是入门,是第一级台阶。孔子三十而立,立的什么?还是立志!他十五岁立志,到了三十岁,志向坚定了!有人怀疑,老师讲学会不会保留,会不会分亲疏远近。守文!”
王守文应声站了起来,怯怯地问道:“夫子,有何见教?”
王阳明笑笑,说道:“我给你写的那篇《示弟立志说》,散学后,你给大家传看传抄一下。”王阳明示意弟弟坐下,接着说道:“立志是一辈子的事。立志要坚定,守志也要坚定。立志学圣贤,做圣贤。志向坚定,没有不成功的。我给自己弟弟的秘诀也就是立志和守志。立志就是最大的功夫,一辈子战战兢兢,随时检讨志向坚定不坚定。立志干什么?立志孝敬爹娘,立志尊重每一个人,这就是圣贤的志向,这就是圣贤的学问,这就是圣贤的功夫!这就是我们心学的功夫!是不是简单明白?”
孟津最先响应,大声说道:“简单明白!一条直路,再不会跑偏了!”
坐在前排的陆澄,像村子里黎明前最先睡醒的大公鸡,第一个鼓起掌来,一声鼓掌引起了听众席中热烈的掌声。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