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阳明有些警觉,真是秀才不出门,尽知天下事呀,正德放着北京的皇帝不做,却跑到宣府边镇,自己封自己为大将军。刘养正连这也知道。
刘养正继续说道:“这位大将军游逛塞外边境,游逛了一年,最近又要游逛山东和南京,忠臣良将有血书劝谏的,有自杀劝谏的。三月初,因为谏阻游逛江南,六人被下锦衣卫诏狱,一百零七人午门罚跪五天。斯文扫地呀!圣人说,君义臣忠。这哪里还有道义可言!可是我们读书人,只知道愚忠,屡罚屡谏,死而不悔。三月中旬,又有三十三人下锦衣卫诏狱,一百零七人受廷杖。四月初,三十九人谏阻游逛,再受杖刑,当场杖死十一人。唉!”刘养正偷眼观察王阳明,见王阳明仍声色不动,就加重语气说道,“阳明先生当年也遭受过这样的屈辱呀。皇帝十几年前胡闹,现在变本加厉。一位叫张英的都指挥佥事在午门要剖胸掏心,剖心没有死,却被廷杖要了命。这事,不能不让人想到比干;想到比干,就会想到那荒淫残暴的纣王;想到商纣王,就不由会联想到讨伐商纣王的周文王。如果这个时候,能有周文王这样的贤明君主站出来,真能救民于水火呀。阳明先生,你刚才说,识时务者为俊杰。到底是高人高见呀。”
王阳明心里警觉着,面上不露声色。这位刘养正,什么来路?四月发生在北京的事,《邸报》还没下到江西,他从哪里知道得这么清楚:六人下锦衣卫诏狱,一百零七人午门罚跪五天,杖死十一人,还知道像比干一样掏心的张英……如果这些消息是真的,那它一定出自最高权力中心。这个消息,王阳明本人还不知道,一个正三品大臣、一个封疆大吏不知道的消息,一个身处山野的举人,又是从哪里知道的呢?王阳明虽然不知道这个消息,却相信这个消息的真实性,因为这符合喜欢胡闹的万岁爷的行事风格。王阳明想知道的是,刘养正为什么要说这些?周文王与商纣王的作比可不是儿戏,这不是要造反吗?王阳明不动声色地说:“时行先生,喝茶!这是赣州上等的泥片茶。”
刘养正端起茶杯,抿了一口,见王阳明一直不动声色,让他摸不着头脑,他心里琢磨着这话该如何往下说。那就从茶上说吧。刘养正品着,赞叹道:“名不虚传,好茶。说到喝茶,鄙人想到了唐代陆羽的《茶经》,真是茶如人生呀。想到《茶经》,自然就联想到了云庵道人的《茶谱》。”云庵道人是第一代宁王朱权的号,朱权是开国太祖朱元璋第十七子。王阳明来江西后,读过云庵道人的著作,因为朱权不仅仅著有《茶谱》,还著有琴谱《神奇秘谱》和《太和正音谱》,朱权是一位琴乐高手,他还亲手制作了一把琴,此琴号称江西第一琴。王阳明一直同情这位第一代宁王。朱权不仅多才多艺,还有雄才大略,当初他被太祖放到北部边境抵御外敌,却因只顾兄弟亲情忽视了阴谋。朱棣诱骗朱权说,兄弟合力,夺下侄子建文帝的江山后,二人平分。四年后,朱棣做了皇帝,朱权被打发到了南昌,没有兵权,他不得不收拾起野心,为自保,他将心思用到了道家修炼、戏曲编剧和排练、烹茶、制琴和作曲方面。这是位令人同情与尊重的人。听刘养正说到朱权,王阳明仍不动声色。
刘养正说道:“当初成祖爷起兵靖难,坐了江山,听说,成祖爷曾经答应过,这江山应该有云庵道人一半。怎奈人心不足蛇吞象。老祖宗说过,天下是天下人的天下,有德者应该坐天下。现在,天下无主,即便说有,也是一个……”刘养正偷眼瞄着王阳明,“唉!无德无才,坐天下,文武百官受尽屈辱,天下老百姓只能饿肚子。”
王阳明已经清楚了刘养正的来意,他笑着问道:“时行先生,过去你又为什么隆中高卧呢?”
刘养正有些兴奋,以为自己已经说动了王阳明,他答道:“诸葛亮高卧隆中,是等待刘备三顾茅庐;鄙人安福闲居,是在等待明主,这就好比是渭水岸边垂钓的姜太公。”
王阳明问道:“这么说,时行先生现在等到了刘备和周文王?”
刘养正笑着说道:“天生我材必有用。当今宁王是位贤王,礼贤下士,有古代圣君作风,三次派使者下顾在下茅庐。”刘养正停顿下来,观察王阳明的反应。
王阳明说道:“也好,辅助藩王,治理封国,也是一项善举。可喜可贺!”
刘养正诡秘地笑着,说道:“诸葛亮出山三分天下,姜太公入世一统江山。诸葛亮遇到的是扶不起来的刘阿斗,可惜了!阳明先生,当今宁王仰慕你的才学,如果不是有亲王不准随意出城的戒律,亲王殿下本想亲来南赣,要学习周文王为姜太公拉车的精神,为阳明先生拉回车呢。亲王殿下不能亲来,就委派在下礼请阳明先生。”刘养正说着,从怀里掏出一封书信,递给王阳明。
王阳明接过书信,当场拆开,只见上面写着:
王先生阳明阁下:
孤王知悉阳明先生南赣剿匪,屡战屡捷,保社稷安百姓,勋劳卓著。又知悉阳明先生在赣南讲学传道。于是孤王想到战场制胜,大概是心学的威力。孤王一心仰慕圣贤学问,早在正德七年,就建有阳春书院一座。孤王有意习练心学,以致修身、治国、平天下。兹劳刘时行先生南下,迎请阳明先生大驾北来,设坛讲学。
万勿推辞!
宁王宝印
王阳明读毕,收起信纸,平静地说道:“承蒙亲王殿下错爱,只是鄙人为官一方,身负朝命,不敢擅离辖地。还请时行先生,在亲王面前多多解释,请亲王殿下海涵见谅。时行先生,有劳了!”王阳明拱了拱手。
刘养正见王阳明没有极力反对,就进一步说道:“亲王殿下推崇文化,正德七年修建了阳春书院。北京名士李梦阳,还为之作有《阳春书院记》。亲王殿下帐下,不乏名士文人,苏州大才子唐寅也曾在杏楼,为亲王、娄妃赋诗作画。现吏部陆大冢宰,过去做兵部大司马,剿灭了刘六、刘七流民作乱,陆大冢宰在南昌做江西臬台时,很受亲王殿下赏识。可惜,这位将帅之才,远在北京。现在亲王殿下帐下,最缺的是像阳明先生这样的将帅。”
图穷匕见了,刘养正是宁王的说客,这宁王有谋逆之心。自己的同年举人胡世宁因为举报宁王,受到宁王和当朝宁王同党的迫害,现在还被流放在辽东。算起来,胡世宁被迫害,距今已经五年了。初来南赣上任时路过南昌,老大哥孙燧就明确说过南昌有个司马昭。举报宁王的官员屡受迫害;宁王的护卫在剥夺和恢复之间,三番五次地轮回。过去刘瑾受过宁王的重贿,现在呢?刘养正身在南昌,却对北京发生的事,一清二楚,这说明,皇帝身边有宁王的眼线,那眼线绝对不仅仅是刘养正说的吏部尚书陆完一个人。但是,仔细想想,十几年来,圣上一直没有改变胡闹的脾性,年近而立,还没有一男半女,这一切,只能让野心家的野心更加膨胀。不过即便说圣上没有皇嗣,要传帝位,宁王也不在候选之列。宁王要实现野心,只有走成祖靖难夺位的老套路,到时,遭殃的是天下老百姓。于是王阳明明知故问道:“时行先生,宁王一位远宗藩王,要将帅干什么?”
刘养正接过话头:“这不是《大学》说的吗,治国、平天下嘛!”
王阳明说道:“亲王治藩国天经地义,要平天下,只怕他号令不动天下。”
刘养正哈哈一笑说道:“这也难说。当年成祖爷到南京,遭遇了多少死硬文臣武将,结果,男人被砍头,女人入了乐户。可怜一位正学先生,被诛了十族,八百多口人。唉!可怜呀!阳明先生,在下很赞赏你刚才说的,识时务者为俊杰。啊!天色已晚,在下就不打搅了。明天再来候教。”
王阳明打定了主意,就像在南赣剿匪一样,不对其教育开导一番就动刀动枪,总是于心不忍,也许到最后,对方能回心转意。宁王不是邀请自己去讲学吗,那好,明天刘养正来,让他带冀元亨去南昌,纵使不能劝说宁王回心转意,至少可以摸清楚宁王的心思,他是不是王八吃秤砣铁了心要反叛。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