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王哈哈一笑说道:“王莽是外姓,他篡的是刘家天下,当然是反贼。孤王把汉光武帝刘秀作为榜样,他恢复的是自家祖业。这自然就是圣主贤君了。冀学士,听说你在濂溪书院做主教,大材就要大用,你先在阳春书院做主教,培训王府里的教授和伴读,将来有一天,只要你愿意,等孤王家大业大后,你就做孤王的国子监祭酒。”
冀元亨平静地说道:“亲王殿下,国子监是朝廷的国子监,王爷的只能是府学。听说,王府府学的教授是朝廷命官。”
宁王笑道:“成祖爷当年的府学后来就成了国子监,再说,哪个万岁爷不是从亲王位上上来的!如果阳明先生愿做孤王的刘伯温,府学变成国子监,又有何难!今天就到这里,明天上午,孤王要听你讲《西铭》。‘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这才是孤王的心声。刘先生,中午招待冀学士在王府用膳。”
第二天,仍然在存心殿,宁王受过冀元亨拜见后,下宝座,走到摆在大殿西侧的一张书案后,面朝东就座。书桌北边站着一位书童,负责替宁王翻书。书桌南边站着另一位书童,手里捧着一个金黄色的缎子包裹着的宝盒。开讲前,南边的书童小心翼翼地打开包裹,露出一个暖黄色的楠木锦盒,书童把开着的锦盒拿给宁王。宁王接过来锦盒,放在桌案上,一指冀元亨,喊道:“来来,冀学士,你来看看。”
冀元亨走近,侧身到书桌的南边,隔着书童,轻轻俯身看去,锦盒里面是一张信笺,信笺的抬头,是盘着的两条金龙。宁王指着信笺,自豪地笑着说道:“冀学士,你可知这份信笺的来历?”
冀元亨摇了摇头。
宁王说道:“当今万岁,孤王的侄孙儿,登基十几年,一直没有皇嗣。闻知孤王的德声传遍天下,就颁赐了这封中旨。冀学士,这是邀请孤王世子前往北京太庙去司香。皇太子才有资格做太庙司香。这样的盘龙信笺,只颁发给监国皇亲。这是什么意思?哈哈!阳明先生雄才大略,却只钻到山沟沟里剿匪,可惜了!本朝的规矩,要当王公贵胄,除非是开国功臣和靖难功臣。懂吗?冀学士,讲书,你是先生;讲政治,孤王是老师。”
从常识判断,正德天子要找监国皇亲,或者要过继皇子,按照血缘关系远近,绝对不会千里迢迢到南昌来,万岁爷虽然没有自己的亲兄弟,但他有自己的堂兄弟。另外,宁王说话做派简直像个戏子在表演,而且表演得还不逼真,他的表演首先连他自己也不相信。这就意味着,这份信笺也许是真的,但这件事不可能是真的。
冀元亨不动声色。宁王示意书童收起锦盒,说道:“冀学士,开讲!”
冀元亨回到大殿东侧。书案北边的书童为宁王翻开书页。冀元亨朝西恭立,开口道:“学生为王爷诵读一遍。”于是冀元亨语音轻缓、吐字清晰地诵读了一遍:
《西铭》:乾称父,坤称母;予兹藐焉,乃混然中处。故天地之塞,吾其体;天地之帅,吾其性。民,吾同胞;物,吾与也。
大君者,吾父母宗子;其大臣,宗子之家相也……
冀元亨诵读完毕,向宁王说道:“亲王殿下,您博学多识,学生不敢班门弄斧。不过,学生想用心学为您解释此文。《西铭》第一段说的是天人合一,天地之间,万事万物,都与我们本身是一体的。就比如,万岁爷和宁王您老人家,虽然已经出了五服,血脉都来自太祖爷,实际上是一体的。”
宁王听到这里,点了头,说:“到底是阳明先生的高徒!所以说这天下既是正德爷的,也是孤王的。讲得好!接着讲!”
冀元亨接着说道:“国姓再往宋代说,先贤朱熹,与宁王您老人家是一家,是一体的。追溯到伏羲、女娲兄妹,再追到盘古开天地。实际上天下兆民都是一体。”
宁王道:“虽然是一体,但是若一个人身上长了疮,是要治病的。同一个祖宗的后代也有贤愚之分。”
冀元亨说道:“亲王殿下说得对!《西铭》中有这个说法,‘害仁曰贼’,疮就是身上的贼,得了疮,就是‘害仁’。天下的贼也是害仁。什么是仁?《西铭》说的天人合一就是仁。程子在《识仁篇》中说,仁,就是‘浑然与物同体’,这与《西铭》的说法是一样的。如果一个人,能像存心殿的名字一样,做到存心养性,就能体悟到天人合一的仁的境界。”
宁王若有所思。
冀元亨继续说着:“这就是我师阳明先生说的,天地万物与我是一体的。这是实践心得。具体到天下众生,孔圣人把这个仁具体化了:父慈子孝,夫义妇顺。先有男女,后有夫妻,再有兄弟,兄弟讲究兄友弟恭,君义臣忠,朋友诚信。违反这五条,就是《西铭》说的‘害仁’,就是贼。”
宁王若有所思,沉吟了一下,说道:“冀学士,你把五伦和《西铭》合起来一讲,孤王心有所悟。君义臣忠,说得好!这就是说,武王伐纣,就是因为纣王不义,害了仁,就是贼。既然是贼,人人得而诛之。”
冀元亨点着头说道:“对,是这样的。”
宁王哈哈一笑说道:“就在上个月,午门外,一百〇七位忠臣被杖打,活活打死十一人,都指挥佥事张英自挖心脏未死,反被廷杖杀死。这就是不义呀!”
冀元亨被绕了进去。
冀元亨在阳春书院住了七天,给王子王孙讲了几天心学,他发觉自己说服不了满腔野心的宁王,怪只怪他自己学问不深,功夫不到。他发誓要回去跟着阳明老师继续深造;宁王也发觉这个冀举人,对自己许下封侯拜相的富贵前景不热心,对自己即将到来的帝王大业不拥戴。既然如此,他何苦养着一个在自己跟前唱反调的人,因为他心里还存着拉拢王阳明的念头,又忌惮王阳明上万的民兵雄踞在赣江上游,不想招惹他,最后宁王包了一包金银和布,打发冀元亨回了赣州。
冀元亨此行的结论是:宁王问鼎北京的野心一刻也没有宁静过,偌大的宁王府只能越来越不宁静。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