邹守益说道:“先生的良知学问传播半天下,简捷易明。流传了几百年的宋儒学说,虽然支离繁杂,人们毕竟已经习惯它了。人们一般容易相信习惯的熟悉的,不敢轻易接受新学说。孔孟之道在当年,也曾颇受人非议。除此之外,弟子以为还有一个原因,人们一般以为大道至高无上,总以为,既然是至高无上的,一定是非常复杂,非常高深,非常难懂难学。遇到良知学说,总以为太简捷,太明白,反而不敢轻易相信。”
王阳明微微颔首,巡视着大家,说道:“谁再说说看?”
薛侃说道:“先生官位越来越高,伯的爵位高于六部尚书,超越内阁几位老先生。这些老先生,过去品级高于先生,年齿长于先生,自认学问不比先生差,以后再见先生,却要敬礼,自然……所以干脆通过诋毁良知学说,来阻止先生北上。抱歉!弟子心生私念。”薛侃拍打了一下自己的胸口,起身向王阳明鞠了一个九十度的躬。
王阳明点点头,对大家说:“尚谦的良知发生作用了,这就叫良知自知。孟子说的是非之心,良知自知是与非。我们学圣贤,修良知,首先要自己心中少是非,不要说别人的是非,时时刻刻反观我们的自心。”王阳明看向马明衡、徐珊和黄宗明,笑眯眯地说,“子萃、汝佩、宗明,谁再说说看?”
徐珊说道:“弟子以为,先生良知学问传遍天下,拜门弟子和私淑弟子越来越多,木秀于林风必摧之,人心多妒,古来如此。我们学圣贤,不就是为了克制人心的贪婪和嫉妒?”
王阳明微微颔首,再问道:“谁再说说看?”
在座弟子没有谁再开口。王阳明笑呵呵地说道:“谦之、尚谦、汝佩三位所说,各有各的道理。有一个最重要的原因,三位还没有说到。”
邹守益等道:“请先生赐教。”
王阳明笑眯眯地说:“几十年来,我的学问从杂乱到专一,从粗疏到精一,从虚幻到妙用,一直在发展,并慢慢走向成熟。我曾学道,学佛,曾沉迷于诗词文章,还曾愚痴到格七天竹子,还曾对兵书着迷,最终我才步入正学,后来,正学又从心学升华到良知学。前年的我,不同于去年的我,而今年的我,又变了。从正德十五年开始,我树起良知学说,多少人对此惊诧,多少人心生怀疑。在座几位,子萃、宗明、尚谦是在南京入门的,那个时候我说心学;谦之、汝止、汝佩、德洪是在南赣、南昌和绍兴入门的,那时我说良知。就像一棵树,你们赶上了春天和秋天,直接闻到了香和果香。其他人见过栽树,见过浇水,见过树在长高,在抽枝长叶,却没有机会闻到香和果香。天下这么大,有的人连听也没听说过我王某人。在南京时,我还有乡愿意识,连狂狷的程度还不到。汝佩、德洪,你们回来前,我正在讲说‘乡愿与狂狷’。你们一起听听。”
徐珊和钱德洪说道:“请先生赐教乡愿与狂狷的区别。”
王阳明说道:“乡愿八面玲珑,貌似圣贤,见君子满口仁义道德,与小人又能同流合污,两边讨好,两不得罪,心中虽然是非明白,事上却又是非不分。这样的心,已经污染了。所以说,乡愿与圣贤终隔着一层。狂狷,志存高洁,世俗污浊,不染于心,不累于心,像凤凰一样高飞九天。狂狷的人,我行我素,不媚俗,不见容于俗。狂狷人的心是干净的,去了一个狂字,就是圣贤。如今,你们看,我只信一个良知,清清白白,坦坦诚诚,半天下都非议,我照样坚信一个良知。这叫自信。”王阳明说完,巡视着在座各位。
弟子们沉思着,品味着,沉默着。
邹守益默默地批判着自己的乡愿意识,王艮在心里暗暗批判着自己的狂狷意识。
邹守益和王艮都脸红地看向王阳明,眼中是自责和期盼。
王阳明对邹守益说道:“谦之,胸中无物,清明在躬,对治乡愿意识。”再看向王艮,道,“对治狂狷,谦虚谨慎,戒骄戒傲。”
邹守益和王艮一言不发,两人红着脸起身,朝王阳明深深一揖。
王阳明看向大家,继续说道:“乡愿,清除心中的名利得失;狂狷,消融心中的骄傲。心中的名利得失,心中的清高骄傲,都是心中的杂物,消融掉名利得失和清高骄傲,就是‘格物’。格物致知,得到良知,对他人的人品高下真伪,能一齐看透,一丝不挂,一尘不染,赤条条无牵挂。‘致知’两个字,我在赣州时,天天说,天天讲,能悟透的人不多。这是千古圣贤学问的秘密,本来简单明白,前人多被耽误进了烦琐破碎的文字中了。”王阳明看向大家。邹守益和王艮会心地笑着,黄宗明和马明衡品味着这话,陷入了沉思。薛侃、徐珊、钱德洪静静地坐着,在清净自己的心,他们知道,心清净了,良知就显现了。
王艮说道:“先生,弟子有幸在先生学问开结果时入门,其实我还想了解些没有开时的情况。没有哪棵树是一栽上就开结果的。弟子和先生早年一样,也曾迷恋过道术和禅宗。道家和禅家毕竟还是有用的,我们儒家能不能兼修呢?”
王阳明笑眯眯地说道:“儒道、道家、佛道,道道通北京,都是路。你说的兼字,是多余的。圣贤学问,是通达天、地、人三才的大道,既然是大道,就无所不包。圣人与天地万物同一身体,道家和佛家的道还能自外于天地吗?这就像一座三开间的房子,不懂圣贤学问的人,东间分给道家,西间分给佛家,儒家自居中间。实际上,我们儒家修好身心性命,就是神仙道;我们儒家世事不累于心,就是佛。神仙和佛,都是人做的,离不开人世。脱离人世,钻山洞枯坐百年,连人也说不上,更何谈神仙和佛!汝止,你说呢?”
王艮点点头,说道:“先生,禅家说修到父母未生之前的本来面目,就是得道。弟子不能同意。”
王阳明等着王艮说下去。
王艮说道:“父母未生之前,不过是个神识。神识如果有良知,怎么会投生到穷人家?怎么会投生到残疾人家?怎么会投生到猪圈马圈?说是灵魂,却没有一点灵气。现在看,倒不如良知学问,两个字一口说到底,没有一点拖累,干脆利索。”
王阳明默默地注视着王艮,不动声色,不置可否。
一片静默后,邹守益对王艮说:“我们儒家不说鬼神。不过,汝止兄,愚弟以为,禅家说的本来面目,应该是在神识之前。神识还说不上良知。”
王阳明不易察觉地微微颔首。
春天的会试,弟子欧阳德、魏良弼、王臣、王激、黄直、薛侨、薛宗凯、金克厚、萧璆、杨绍芬金榜题名。正如王阳明预料的,随着会试考题传遍天下的还有良知学说。求学绍兴的读书人越来越多,弟子们有来自江西的、浙江的、广东的、福建的、湖广的、南直隶的、山东的。绍兴城里会聚着操各地口音的读书人。城内各寺院,府衙以南的大能仁寺、宝林寺、开元寺、长庆寺,府衙以北的小能仁寺、光相寺、至大寺,府衙以西的永福寺,都住满了读书人。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