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5章 稽山书院 略说五经
绍兴知府南大吉成了良知学的学生,绍兴稽山书院成了良知学的讲坛,良知学说传遍了绍兴府八县。卧龙山西岗,稽山书院的尊经阁建成了,王阳明应南大吉的请求,为尊经阁写了一篇《稽山书院尊经阁记》。在稽山书院恢复暨尊经阁竣工的揭幕仪式上,王阳明做了一场良知学说演讲。听讲的有绍兴本地读书人,有江西、广东、福建、浙江、湖广和南直隶的读书人。人太多,新建的明德堂容纳不下,讲坛只好搬到明德堂前的院子里。讲坛的背景是明德堂,明德堂门上的匾额是“学致良知”。王阳明坐在明德堂门前廊下的台阶上,台阶下,知府南大吉、同知靳塘、山阴县知县吴瀛、会稽县知县高世魁坐在首席。
王阳明开讲道:“今天从尊经阁说起。尊经阁是藏书楼,藏书楼为什么建在书院最后边?因为读书人,习惯把书放在书房,而是客厅。书是备读用的,不是装饰用的。藏书藏什么?读什么?藏就藏经典,读就读经。经是什么?经就是常道。在天,就是命;在人,就是性。我们常说的人之初性本善,指的就是这个性。主宰人身的这个性,我们叫作心。由此大家可知,心不应被局限于自己的血肉之躯内。要放开心量,就是《孟子》说的‘学问之道无他,求其放心而已’,放心放到什么程度?放到恢复心的天性。张横渠在《西铭》中说‘天地之塞,吾其体;天地之帅,吾其性’,就恢复到这个程度。这也就是陆象山说过的‘我心即宇宙’。用我的话说呢,就是心即理,就是心外无物。放心放到这个程度,做人做到这个地步,就是顶天立地。《易经》上说的‘大人’,就是具有这样心量的人。这样的心量,就是良心。良心,知道是非,知道恻隐,知道羞恶,知道辞让。这是良知。我们读经、学经,目的就是为这个。”王阳明说着,伸手指了指身后上方的匾额,“学,就是要致良知。”王阳明说到这里,沉默下来,静静地看着听众。听众中,有的会心微笑了,有的苦涩地皱着眉沉思着,有的惊愕地盯着王阳明,有的疑虑地窃窃私语,有的不以为然……王阳明淡淡地笑着,继续说道,“开讲前,瑞泉先生告诉我,今天登记的听众有三百多人,大家来自五湖四海。有的过去听过我说良知,有的翻看过《传习录》,有的可能听说过传闻,你们对良知学说熟悉程度不一样,所以有人会疑惑:天地大道,怎么会这么简单?要知道,《易经》说‘大道至简’。简单到今天,就是‘良知’两个字。有的读书人害怕简单,迷信复杂,以为越复杂越显得有学问。我就再做稍微复杂一些的解释。刚才说,经是常道,涉及天地阴阳变化,这是《易经》;涉及政治治理,就是《书经》;涉及情志抒发,就是《诗经》;涉及秩序规范,就是《礼经》;涉及音声和谐,就是《乐经》;涉及正邪诚伪,就是《春秋》。这‘六经’,都是在天命人心上说事。天地间,过去是这个天命人心,现在还是这个天命人心。瑞泉先生把藏书楼叫作尊经阁,一个‘尊’字,用得太好了。书藏起来不用,没有好处。怎么尊经?不是像祠堂里的木主,平常供在祠堂里,一年四祭的时候才被想起来。尊经不是这样尊的。尊经要像曾子,时时刻刻战战兢兢。这里说时时刻刻,是不是要我们天天捧着‘六经’,手不释卷?我们吃饭时能腾出来手吗?我们更衣时能腾出来手吗?”
王阳明顿了顿,继续说道:“尊经,怎样才能做到时时刻刻呢?天地阴阳变化,我们人心能不能感应?政治治理、情志抒发、秩序规范、音声和谐、正邪诚伪,哪一样不是我们心上的事?《易经》记录的是我们心上的阴阳变化,《书经》记录的是我们心上的行政纲纪,同样道理,《礼经》《乐经》《诗经》《春秋》,记录的都不过是心的变化。知道了这个道理,我们可以说,读经,其实就是读心;尊经,其实就是尊心。是不是可以说,‘六经’就是圣贤对人心的记录?什么是圣?是不是可以说,良知就是圣?”
最后,王阳明说:“读书人对经学的误解,已不是一时半刻的事了,我们习惯钻到经书的文字里,就像书虫,藏身在书里,天天蛀蚀着文字,漏掉了智慧。这是尊经吗?叫我说,这是侮经,是毁经!尊经,让我们从心做起;尊经,让我们寻找自己的良心;尊经,”王阳明左手后扬,食指向后一指,再度指向明德堂门匾上的“学致良知”,“让我们恢复我们的良知!”
王畿在宛委山阳明洞天三个月的闭关静坐该结束了。王阳明率领弟子,亲自迎接王畿出关。会稽山成了王阳明的良知大课堂,这里的山水草,都成了王阳明良知学的教材教具。钱德洪、王畿、何廷仁、黄宏纲等人陪着王阳明,游览累了,停步在大禹陵下,王阳明席地而坐,弟子们纷纷围坐其旁。王阳明望向大家。气喘吁吁的弟子中,只有王畿气定神闲。
王阳明道:“俗话说,到什么山唱什么歌。我们到大禹陵下,就唱大禹的歌。尧舜禹三位圣人代代相传的十六字心法,是什么?世材,你说说。”
钱楩,字世材,山阴本地秀才,在稽山书院听王阳明讲学后拜师,入门时间短。跟着王阳明在山里走了半天,他气没调匀,听到提问,他结结巴巴地说:“人心惟危,道心惟微,惟精惟一,允执厥中。”
王阳明点点头,问王畿道:“汝中,你已闭门习静三个月,你说说,人心怎么危?道心怎么微?找到精一了吗?体证到你这个汝中的中了吗?”
王畿表情很柔和,很纯净,微笑着道:“人心心猿意马,一眼招呼不住,就要踢腾,没有一刻安闲的时候,不是折断了树上的,就是踩坏了地里的禾苗。这是危。道心很微妙,难觅踪迹,难见芳容,只有心静下来,静到天地人成了一,才识庐山真面目。这是微,这是一。一也是中。先生,只是这个一,这个中,太小了,太轻了,太微妙了,想牢牢抓住它,它却踪迹全无,总是不经意间,它才出现。”
王阳明笑着点点头,对大家说:“无心成道。有心抓它,当然抓不到。今天不说这个。爬了半天山,大家一个个气喘吁吁,唯有汝中气定神闲,这是为什么?”王阳明停顿下来,大家眼中满是疑惑。王阳明继续说道,“爬山,千丈高山要一步一步地走。”王阳明说到一的时候,语调又重又慢,“我们永远只想着脚下这一步,这叫脚踏实地。如果我们脚踩着石阶,心飞到了山顶,身心分家了,就会累。而若是从山脚到山顶,一千步,一万步,都是这一个一,都是这一步,都是这一心,那你会不会累?汝中,是不是这样?”
王畿回答道:“先生,您不说,我还没有意识到。您一说,我才明白过来。过去爬会稽山也不是一次两次,这次最轻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