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奉九第一次看到宁铮有如此之大的情绪起伏:自打两人相识,宁铮大部分时间都是言笑晏晏,当然,也有冷脸相对的时候,而现在这神态,称得上是暴怒了,呵呵,也是一种进化。
不过她唐奉九也不是好相与的:本来就是一门赶鸭子上架不情不愿的婚约,两人之间就别粉饰太平了,装什么郎情妾意。
不就是投其所好给他找了个美人儿么?这要是搁别人的未婚夫身上,指不定对未来太太的贤惠怎么感激涕零呢;就算没有笑纳,至少也应该有种“一切尽在不言中”的小小感动吧。
这可好,作为一名劣迹斑斑的著名公子,他还恼羞成怒上了,还指责起自己了,怎么着,能做不能说?
其实母亲早逝的孩子,内心深处很容易藏有深深的自卑,对这样的诛心之论本就极易敏感,如果这指责又来自本就不待见的人,那就更是罪加一等。
凭什么母亲都去世了还要受这等腌臜气。
宁铮怎么会想得到指责一句 “没家教”,奉九就会一根筋地往她亡母身上联想呢?她爹唐度才占大头儿不是?所以这大概也是欲加之罪了。
奉九不闪不避,直视着宁铮,线条优美的双肩直直挺着,大姐乃至整个唐府的安危她也顾不得了,此刻誓要与他断个干净。
宁铮紧抿着唇不说话,忽然猛地转身,奉九从他身后只看到微微起伏的肩膀,和僵硬挺直的身躯。
奉九等了一会儿,“没话说了?很好,我这就……”她算是豁出去了,言必行,行必果,誓不做枝枝连连的小女人状。
她边说边一个转身向门口走去,没走几步,后背就贴上来一具高大坚硬的身躯,身子也被箍进了一个宽阔温暖的怀抱。
宁铮搂住了她,头也顺势沉重地垂在她的左肩上,双臂如铁,交叉在她的小腹前,又紧了紧。
“你真的不怕把我气死吗?”宁铮的声音听起来闷闷的,刚才凌厉的声势都烟消云散了。他把脸埋在奉九丰泽的长发里,又闻了闻她的发香:不知用的什么洗的头发,冷香幽幽的,跟她这个人似的,捂都捂不热……
奉九很想接一个“嗯”,不过想了想还是没说。
嘴是痛快了,可能就要遭别的罪:此刻他都贴上来了,万一又强行亲她可怎么办?不能落人口实。
“你个小丫头,真是狠心,不过……”不过,谁让我钟意你呢?声音渐渐低了下去,直至寂静无声。
奉九蓦地有点了然,有点悲戚,甚至有点心软,但还是开始掰他的手,想脱离他的掌控,却只是徒劳地换他抱得更紧。
忽然,宁铮的声音又响,只不过,声调变了,变得低哑阴沉,隐着一股子的寒气:“唐奉九,收起你那点小心思,只要我还活着,你这辈子,就只能是我宁铮的太太……”
你是我从未起过的执念。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奉九的眼睛忽地失了焦点,变得氤氤氲氲的,透出心下的迷惘,她无法理解这种感情,就算当初虎头离去,她也不过是失去一个好友的心痛,一种空荡的不习惯,一种莫名的怅然若失。
那她和宁铮之间,这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到底算是什么呢?
奉九美人没送出去,还落了一身埋怨。除了恶心了宁铮一下,再没什么别的收获,而且不知怎的又被父亲知道了,真是无妄之灾。
父亲那一天回来已经很晚了,但还是特意赶到她的院子,难得严词厉色地斥责了几句。
还没怎么样呢,奉九的嘴巴就撅得可以挂油瓶子了,满脸郁色,眼睛里还翻腾出几个小泪。
对着甫一出生身体就不大好的这个二女儿,一向话都不敢大声说的唐度很快败下阵来,只能笨拙地掏手绢给女儿拭泪。奉九当时就在心里“嘿嘿嘿”地笑出声来。
这是奉九跟小不苦学的,的确易让人心生怜爱,进而从轻发落,最终大事化小,小事化无。
不过,父亲到底是怎么知道的,难道……看不出来啊,堂堂宁少帅居然还学人告状?真好意思。
唐度白了气鼓鼓的奉九一眼,“别瞎赖了,不是宁铮告的状,是……那个小彩红觉得这事儿不对劲儿,回去告诉了她师傅;她师傅么……恰好跟我的一个老朋友认识,就这么拐弯抹角地告诉我了。”
其实呢,李白银有个奉天老相好,恰巧是唐度的生意伙伴,现在奉天城谁不知道宁唐两家联姻的事情;而随着宁铮进入宁系,深入主持各种日常工作,他的照片也开始频见报端,所以小彩红一眼就把他认出来了。
结果后续的发展出乎意料,宁铮一发现不是奉九,大失所望下自然要向小彩红问个明白,小彩红羞人答答地说了,没想到宁铮听完就虎着脸拂袖而去,可把原本一照面发现是宁军少帅从而臆想了从此之后会有多少好事儿的小彩红给吓坏了。
她想着,这可是宁少帅啊,是不是自己捅了娄子还不自知?她立马回了戏园子,遮遮掩掩地跟师傅说了。
李白银听完,两手一拍,吓出了满脑瓜子汗:那天那位漂亮小姐来找小彩红说话,走后她也问了问,得知就是个普通的富家小姐表示了下对徒弟的欣赏,这种事稀松平常,她听完就过,也没放在心上。
结果哪想得到小彩红说一半留一半,这丫头是说了当天晚上要出去,不过,居然不是去她在奉天的姨妈家留宿,而是去私会了这位小姐的什么朋友?
普通的男性也就罢了,偏偏是宁铮。
事已至此,李白银还有什么不明白的:一定是那位小姐促狭,乱点了鸳鸯谱,搞了一个恶作剧,这倒是年轻气盛的小姐们的做事风格。
她又逼问小彩红,看看还密下什么有用的消息没?到了此时小彩红哪敢再隐瞒,赶紧竹筒倒豆子地全招了——那位小姐还说了自己叫唐奉九。
对于一个天津人来说,谁知道她奉天唐奉九是哪棵葱?
唐度唐老板她倒是如雷贯耳——北方首富,不过,应该没那么巧,跟这个唐小姐有什么关联吧?
再有,看起来这唐小姐跟宁少帅关系非同一般,所以才敢开这种玩笑。
可不管怎么样,宁家少帅是摔门而去的,这……
在奉天她一外地的人生地不熟两眼一抹黑,于是赶紧摇电话找老相好想办法,万一宁少帅一急眼,把她们从奉天甚至东三省扫地出门那还不是时时刻刻的事儿?
老相好一听,也有点头痛,不过,当听到那位小姐叫唐奉九时,立刻来了主意。
正好晚上他和唐度就在一个共同的老友攒的局儿上见了面,这位李白银金主赶紧把唐度拉到一边,细细地说了前因后果,盼着唐度能跟宁铮求个情,话音刚落,他眼睁睁看着面前一向以儒雅白净出名的唐度的一张脸慢慢变得跟猪肝一个颜色……
“……”原来如此,奉九不免咋舌,怪不得西方有人说,哪怕是身处世界两极的两个陌生人,最多通过任意六个认识的人,就能互相联系上。
唐度一看女儿关注的重点完全跑偏,再度气得敲桌子告诫她收敛:自己未婚夫都找上门兴师问罪了,以后这种蠢事还能干么?
“那小彩红那边呢?”奉九倒是没想到小彩红受了这么大的惊吓,心里不免有些歉意,暗自打定主意多买点她演出场子的贵宾票聊表补偿。
唐度只能跟她报告,说跟李白银的金主说了,这不算什么事儿,自己准姑爷那里,自有他去安抚,至于小彩红,只要安生点,就不会有事。
奉九觉得安抚宁铮的事儿还不容易:就是下次他约自己时,去就是了。
唐度看看奉九不以为然的样儿,也只能扶额而叹,苦口婆心地劝道:“奉九,你不了解男人,还未成婚,这样打脸的事儿,如何能做?宁铮也是要面子的。”
奉九似懂非懂,一双剪水双瞳眨也不眨地望着他,跟亡妻一模一样……
唐度的心一哆嗦,忽然失了气力,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了。
与宁铮的婚事已无转圜余地,而哈佛注定成了泡影,奉九对着上门看望她的好友葛萝莉自嘲道:“萧伯纳曾说过,人生有两大悲剧——一是得不到想得到的东西,一是得到不想得到的东西。我可好,全了。”
葛萝莉到中国已有半年,也慢慢了解到了中国父母对子女婚姻的巨大影响力,闻之无话可说,绿宝石眼睛也为之黯然。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