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客男女都有,西洋人也不少,长袍马褂、裘皮绸缎,或西装笔挺的各地商人、储户,戴着纱缎、獭兔皮、直贡呢小帽,各自忙碌着,有的在关心银票的利息,有的在打听贷款是否已经发放,有的在确认打到广州的货款是否已到达,人气旺盛,买卖兴隆。
奉九觉得这种气氛很有趣,又来来回回走了几趟,注意观察着这些人的神情和谈吐。
奉九知道,这些栅栏后的职员的履历其实都相当辉煌,绝大多数都是经济系、银行系毕业生,他们的入职考试包含了国文经济笔试、珠算、笔算、英文、国语口试等方方面面。
奉九曾在父亲的办公桌上看到几份应聘“员生”,也就是普通职员的招聘评语,说其中一人“态度近少爷,不兴奋,所学不彻底,惟人颇充实尔,打分为c”。
还有一位就是佼佼者了:双学位,“专业英文,体格好,极兴奋,银行基本学识极佳,打分为a+”。
“兴奋”的意思就是待人热情,有亲和力和感染力的意思。有的职员旁边跟着一位练习生,这都是在同侪里表现出色的,可以带徒弟了。
她正来回游走得起劲,一位眼神一向很好的银行襄理早注意到她了,毕竟唐总经理貌美如的二小姐,只要见过一面,谁能忘?
这位一身深灰色啥味呢三件套西装的中年襄理殷勤地走上前来致以问候,奉九当然不好意思说自己正在银行大厅里“卖呆儿”,只好恋恋不舍地跟着这位完全不必要陪着的襄理绕了三层楼梯,才到了父亲的办公室。
总经理室的门被敲响,里面传来父亲熟悉的声音说“进来”,襄理随即推开了门,恭敬地一伸手请奉九进去,她低声道谢后,进去就是一呆,原来父亲有客人。
这位穿着一身渥蓝织锦缎夹长袍,外罩麻灰色松竹图样马褂的男客人,正坐在唐度对面的法国路易十四时期安妮皇后式柚木充麻软垫靠椅上,笔直的后背并没有靠在椅背上,而是前倾,显出一种适度的恭敬,正跟父亲商讨着什么业务。
当听到唐度欣喜地喊出自己的名字,奉九从侧后面看到,这位客人的背脊一僵,随即缓缓地转过头来,展露出一张微黑英俊的脸庞,这回轮到奉九欣喜不已了,居然是已一年多不见的包不屈。
他站了起来,跟迈步上前的奉九握了握手,奉九愉悦地注视着他。
他明显变得更加沉稳,那个神采飞扬的包不屈,好像已退场很久了。
奉九想着中午一定要请他吃一顿饭,但现在似乎打扰到了他们谈生意,于是善解人意地说自己去贵宾室等。
屋里的两个男人哪里舍得让她候着,于是纷纷说已谈完了,就差明天再签合同了。
奉九一听,也就不客气地坐下来,当着包不屈的面,把要建孤儿院的事儿说了一遍,还说了宁铮的主张。
父亲沉吟了一会儿,对宁铮的看法总体上是赞成的,但也提出了自己的一点建议;包不屈沉默地听了一会,在奉九向他讨要主意时,也表示了赞同,并告诉奉九,他可以出一万银元,不管是前期建设,还是后续工作,都可以使用。
奉九很高兴,谁会嫌钱多呢?
父亲正要跟他们一起出去吃中饭,忽然又被手下的经理拉住了,说是杭州的经理有事儿要电话汇报,唐度一听就知道时间肯定会拖得很长,不得不让他们俩去用餐,别等自己了。
奉九和包不屈只好从命,对于银行附近的饭馆,奉九也很熟悉,她挑了一家意大利西餐厅,虽说她有心想找宁铮,夫妻俩一起招待共同的好友,但又觉得宁铮自结婚以来对包不屈闭口不提,只怕对他还是心有猜忌,毕竟最后在广州时奉九观察两人之间的气氛并不愉快。
所以,这份打算还是立即作罢了。
到了布拉诺西餐厅,两人点了一份九寸薄身鸡肉蘑菇披萨、柠檬芦笋、羊奶酪蔬菜盒、两份提拉米苏和海鲜汤,奉九介绍说这家披萨的特色是用一个巨大的泥烤炉烤的,所以烘烤温度特别均匀,披萨风味浓郁,里面的火腿片也不干不柴。包不屈一尝,果然味道不同凡响。
他们一边吃一边随意聊着自分别以来各自的近况。
包不屈在奉九进餐时,总会不由自主地停下来,默默地注视着她:眼前的女子结着一个简单的鱼骨辫编发盘出来的发髻,浓密的带着纹缕的发间只插了一只郁金香翡翠簪子,耳垂上微微晃荡的同形翡翠银质长耳坠衬得她的肤色越发粉白,身量又长长了些,浑身上下有一点小妇人的韵致了,与她万年不散的少女气质混杂,显得更加迷人。
看得出来,她婚后的生活很如意。
刚刚她跟唐度谈话,听她谈到了宁铮,语带亲昵,由此看来,他们什么事情都会一起商量,这也说明宁铮很把太太的事儿当回事儿。
这,就足够了。
其实包不屈从奉九离开广东到现在的一年半的时间里曾两次回到奉天,每每想到,此时跟她身处同一个地方,他就总免不得奢望着,会不会一个不经意的转身,就能看到她……所以今天奉九出其不意地出现在唐度办公室时,他都呆住了。
老天待他不薄,思及此,他唇边缓缓绽开笑意,终于展现了一个真心实意的笑容。
吃过了饭,包不屈自然要送她回帅府。
虽然现在是严冬,但正午时分的太阳依然照得人暖洋洋的,朝阳街上的百姓熙来攘往,大剌剌走在街上的骡车、马车与时不时冒出来的时髦汽车争道,各个店铺门口的叫卖声此起彼伏……
倨傲的外国人,包括穿着和服的日本人和穿着洋装的欧美人在各个有名的店铺间往来穿梭。
包不屈一边走一边护着奉九不被人或车碰到,一盏茶功夫的路程,他们走了能有三刻钟。
虽然一路上说的都是生活中的琐碎事,但因时间而产生的隔阂感还是就这么烟消云散了。
到了帅府西角门,包不屈还是没忍住,倾身上前轻轻抱了抱她,在她耳畔低语,让她保重,毕竟,下一次再见也不知是什么时候。
互道了珍重,就是别离,奉九慢慢走回小红楼,径直进了书房,开始练字。
到了晚上,宁铮回来,似有话说,但终究还是话锋一转,问起了她对建造贫儿院的最后决定。
奉九也没打算说包不屈的事儿,因为她不觉得这需要报备,毕竟,宁铮也从不会把他和女性朋友在外面见面吃饭跳舞的事情告诉自己。
奉九平静地想着,对于宁铮而言,这也算是个进步了。
她不相信宁铮会不知道包不屈与自己见了面——即使他不想知道,也会有人抢着向他报告。就好像就算她不想知道宁铮在外头那些似有似无的风流韵事,也总有四姨太那样的“好心人”剜窟窿盗洞地跑来给她添堵。
只不过,晚间就寝时,奉九觉得宁铮的动作明显比以往激狂,拥抱和亲吻的力道也大了许多,直到她快哭出来,用手不断捶打他的肩膀让他停止,他好像才清醒过来,但还是把她紧紧搂进怀里,歉疚又眷恋地一遍遍吮吻她的双唇。
第二天一早,奉九还是决定按照宁铮和父亲的主意,找姨太太们化缘:既然决定做善事,若独占了做善事的名头,只怕会被人说嘴。
于是她提了几盒今年的天平猴魁和信阳毛尖,起身去了姨太太们的住处,三个姨太太加一个宁老夫人的贴身丫头四喜正围成一圈儿打麻将,宁老夫人在围观,奉九说明来意,她们一听,都很感兴趣,毕竟,宁老夫人自不必说,几位姨太太从老帅处可没少得银钱供给,得宠的两个更是在奉天甚至天津都有好几套宅院。
人得到了比自己的奢望还要多得多、高得多的金钱和地位,未免就会生出“德不配位”的不安感,为求心安,姨太太们平时各个寺庙、道观的供奉就没少过,要不是顾着祖训不许信洋教,只怕连天主教、新教教堂都不能放过,所以现在奉九提出大家一起做这样一件善事,没费什么劲儿,已是人人认同。
奉九看老夫人和几位姨太太积极性都挺高,也很高兴,特意又用眼睛重点照顾了一下四姨太。
四姨太从她一进屋就有点不自在,待到跟奉九的眼神对上,先是躲闪了一下,接着又谄媚地冲她一笑。
奉九也和气地回以一笑——人不犯我,我不犯人,这多好,一团和气。
奉九又请老夫人给贫儿院命名,老夫人想了会儿,说,就叫“恩德堂院”吧,于是大家一起恭维老太太名字取得好。
正好姨太太们的麻将也该散了,奉九扶着老夫人回了荣寿堂,亲亲热热地一起吃了午饭,哄得老人家很是愉悦。
很快,钱款一到位,这事情就进展得顺顺当当。
没几天的功夫,素雅整洁、上书“恩德堂院”几个字的牌匾已挂到了大南关那有着十几座平房的大院儿外头,这个地方是宁铮给的,本是遭人遗弃的无主产业——天寒地冻,让孩子们及早住进有供暖设施的校舍才是正经,找现成的房子自然比现盖强。
奉九当了院长,寿夫人任副院长,宁老夫人任特别顾问,其他几位姨太太也各有职位。
从祖屋回来路上遇到的那些贫儿们都住进了整治一新的校舍,并按年龄和识字情况开始分班上课:吃得饱,穿得暖,洗个澡后,东北孩子特有的白皙皮肤也显露出来。他们衣着整洁,精气神儿十足,领出去都以为是好人家的孩子。
奉九舒心地笑了。
孩子们围着那天遇到的“仙女儿”,叽叽喳喳地报告自己生活中的小事,奉九弯着身子跟他们平视着说这话,眼里一派欣慰。
从此以后,宁帅府的女人们可有事儿干了,宁老夫人、大嫂二嫂、几个妹妹,还有姨太太们都很喜欢去孤儿院做点善事,大多时候,她们还会带上自己的孩子,一块跟贫儿们一起做事儿,让他们懂得,不是人人都能有这样的好运气,生下来就生到了福窝儿里,得惜福。
姨太太们觉得这善事好——眼睛看的见,手摸的着,这可比以前给庙里那些肥头大耳的和尚供奉强多了,其实以前每次捐完善款,她们心里也犯嘀咕,毕竟应该茹素苦修的佛家弟子却能把自己养得肥肥白白,这实在有点说不过去。
这种善事结出来的善果几乎是立竿见影的,眼看着那些面有菜色、营养不良的孩子们不过两个月的功夫就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胖起来,健康起来,这种成就感是宁府女眷们从未有过的,所以一提去恩德堂院,她们都乐呵呵地跟着去;等到后来熟稔了,干脆自己拿脚就去了,去了也是帮着能做点什么就做点什么,或者把活领回来找人帮着做:裁袄做裤、做套袖、絮、纳鞋底儿,有时还招呼府里的厨子给孩子们做点小零嘴儿带去。
她们觉得生活变得更有意思了,甚至连打麻将都显得没以前那么有趣了,平日里聚在一起,也经常兴致勃勃地讨论恩德堂院是不是又有什么需要改进的地方了。
老帅在北平听说了,也对三儿媳妇大加赞赏,说唐府教育出来的姑娘就是不一样:人就怕闲,他其实也担心府里的女人如果整天没正事儿干,再闲出病来,毕竟,无事才能生非。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