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话间又上了一道菜——白灼大虾,巧稚给孩子剥了虾皮,蘸了汁水放到小碟里,豆豆感激地笑了一下,夹起来吃到嘴里。
大家都聆听着宁老夫人说到小时候过年,就盼着家里给做身新衣裳,而且还要是红色小袄才好,于是满屋子都笑起来了——现已年过七旬的奶奶也曾有过做小姑娘的时候,还真有点难以想象。
正在这时,巧稚忽听到一旁豆豆的喉头发出“嗬嗬”的声音,赶紧转头一看,这孩子的脸上迅速起了一层红疙瘩,大家都吓了一跳,赶紧围过来。
就这么一会儿的功夫,连手臂上都冒出了片片红疙瘩。
一圈儿人吓得六神无主,孩子的母亲刚刚还言笑晏晏,这会儿已吓得放声大哭,看孩子又开始喘得厉害了,还有就这么一眨眼的功夫,红疙瘩已蔓延至豆豆全身,跟癞蛤蟆似的,干脆两眼儿一翻,直挺挺地昏了过去。
大嫂二嫂赶紧上去又掐人中又拿扇子扇风,巧心被吓哭了,老夫人傻眼了,其他人也跟没头苍蝇似的到处绕绕:有打电话叫医生的,有说准备车去医院的,还有的把窗户开了点缝说能不能是热着了,整个厅堂里混乱得无以复加。
奉九心里快速盘算:豆豆情况一下子如此危急,会不会是过敏?
因为今天刚跟俩小姑子聊过过敏的事,她一下子联想起豆豆这样子倒像是什么东西过敏的症状,脑海里电光火石地回想起上个月刚刚看过的一份美国领事馆出的报上的一条消息,这份报纸一般只在奉天的西洋人圈内发行,所以很难看到。
来不及解释,她吩咐英文不错的巧稚赶紧给美国领事馆打电话,就说是帅府请他们帮忙准备好脱敏针,帅府这边马上派人去取;这头她和大嫂带着孩子坐家里汽车直奔奉天医院,也许医院能有专业的治疗措施呢,然后两边人马准备在医院汇合。
原本杂乱无序的人们一看有人领头,于是各自领命,留下二嫂、巧心陪着宁老夫人和豆豆母亲,洪福过来抱起豆豆,奉九和大嫂紧跟其后;巧稚则由家里的听差送去美国领事馆,好在帅府、奉天医院和美国领事馆距离都很近,不耽误事儿。
等奉九他们到了医院,黄院长已带着几个医生在门口亲自迎接,他们团团围过来查看了孩子的情况,说的确是过敏症状,但医院并没有相应的治疗措施,这都是很新的医学成果,还没有传到奉天来。
奉九心里一惊,幸好已做了两手准备,她笃定地说没问题,美国领事馆里有,他们马上就到。
黄院长惊讶地“哎”了一声,说:“我怎么没想到美国领事馆可能有这东西呢?”
奉九无暇顾及黄院长的疑问,没一会儿巧稚和领事馆的约翰逊医生已到了医院,于是一大帮医生呼啦啦地上来接手了剩余的工作。
奉九她们焦急地等在处置室外,人命关天,奉九心焦地来回踱步,过了两盏茶的时间,医生还没出来,豆豆的母亲倒是赶过来了,她的人中处有深深的指痕,一看就是被掐得清醒了马上来医院里。
奉九柔声地安慰着她,说特效药都用上了,这是英国医生在二十年前从胰腺中提取出来的“荷尔蒙”,豆豆的症状最是对症。
正在这时,处置室的门开了,黄院长和约翰逊医生笑容满面地走了出来,豆豆母亲第一个扑了上去,医生们让她放心,孩子已脱离危险了,豆豆母亲千恩万谢地跑进去看孩子了。
黄医生和约翰逊医生则走到奉九面前:“宁太太,我们从刚才就一直很纳闷,你也不是医生,怎么会知道美国领事馆有治疗哮喘和过敏的特效药的呢?”
看着两个人迷惑不解的样儿,看来已困扰了他们有一会儿了,奉九不禁笑了,然后用英文回答:“是这样的,约翰逊先生,黄院长,美国领事馆办的那份《weekly news in feng’tian》我很喜欢看,所以订了一份,每星期我都会认真地从头到尾拜读;因为我还在学习英文,所以每个单词我都不想错过。上个月我看到了一条新闻,说领事馆新进了一批脱敏针和激素,如果有人需要请打电话联系。所以今天一发生这样的事,我就想起来了。”
奉九的英文流利,用词也讲究,很书面很文雅,一听就是下过苦功夫的,约翰逊医生对此大为惊讶和赞赏,当得知她从未去过美英后,更是连连称赞奉九有语言天赋,并鼓励她说可以考虑深造。
他们就这么聊着天等了一会,觉得豆豆母亲的情绪已平复得差不多了,于是走进去与她交谈,想找出到底是什么让一个从未过敏的孩子发病了——找不到过敏源,就不能避免以后不发病。
奉九心里已有了七八分的笃定,所以她一样样数着豆豆在桌上吃的食物,当说到青虾时,豆豆妈眼睛一亮:“我家孩子就没吃过虾,其他的都吃过。”
奉九冲黄医生点了点头,又给约翰逊医生翻译了一下刚才的对话,两位医生心里有底了,黄院长严肃地交代豆豆母亲不要再给孩子吃虾,以后如果吃一种新的食物,一定要慎重,少量地先试一点,没问题了再慢慢加量,这样才稳妥,尤其是海货。
豆豆很快消了浑身的红疙瘩,也不喘了,前前后后,他们已在医院折腾了能有大半个时辰。奉九与医生们告别,和豆豆母子回到了宁府。
二嫂早打电话得知了这边的事情,赶紧转告了宁老夫人,老人家阿弥陀佛了半天感谢佛祖保佑——亲戚如果在自己家出事,那可太过意不去了。
所以连着几日,家里人怎么看奉九怎么顺眼,不对,应该是比以前还顺眼;至于去领事馆表示谢意之类的小事,就不用奉九操心了。
正在河南驻地的宁铮也听说了此事,打电话给奉九,“没想到我太太这么能干。”
奉九自然得谦虚一番:“一般一般。”
“我知道你英文一向不错,但没想到不错到这个地步。”宁诤好像有点想不明白——国内英文好的,哪个不是留学归来的?他刚认识奉九时就听过她说英文,但两年过去了,很显然她的英文已经达到了native里学者的水准。
也是巧了,这几天宁铮在河南,碰到了前来参加国际调停会议的美国驻奉天总领事,也就是葛萝莉的父亲葛大卫,他们这个国际调停小组试图消弭北伐军和北洋政府安国军即将开打的战事。来河南前,恰巧听下属约翰逊医生汇报了急救宁司令家亲戚的事情,所以如实转述了对奉九英文水准之高的赞赏。
“这个嘛,天——赋。”奉九头一扬,隔着电话,宁诤好像都能看到她洋洋得意的小尾巴竖起来了,怪不得和泰山投机,还真是很像。
宁诤放下电话,抚着下巴,觉得对自己的太太再一次有了新的认识。
其实学习任何本事,如果想学成一个尖儿,起最重要作用的因素,只怕还是天赋:比如翻译莎士比亚全集的朱生豪先生,毕业于杭州之江大学中文和英文专业,从未出过国,但他的译本是那个时代最流畅、最受推崇的,甚至一直流传至今。
端午家里两位最重要的男人都没回来,甚至连二哥宁铖都没时间回来,府里的女人只好自娱自乐地过了一个端午。
虽没有家宴,但宁老夫人爱热闹,于是奉九就跟寿夫人商议,女眷干脆聚一起包粽子玩儿,岂不有趣。
寿夫人一听在理儿,于是吩咐大厨房准备。
大厨房的人自然尽心尽力,把泡好的香糯米和煮好的粽子叶都端来老夫人的荣寿堂,又端来一个又一个大托盘,里面一碗碗的红豆绿豆金丝小枣,猪肉腊肉腊肠……应有尽有。
女眷们聚在一起,说说笑笑,倒也热闹非凡,宁老夫人尤其开怀。
奉九的收获是跟二嫂学会了著名的湖州粽的包法。二嫂是上海人,但自幼在湖州姥姥家长大,家里女佣曾教过她单手包“枕头粽”的绝活:在门框上钉根钉子,把芦苇绳搭上去,粽子叶卷成漏斗,充米,拨过芦苇叶盖上米,单手捏住,再凑近门框上钉子挂的芦苇绳子,巧妙地一旋一拧一系,于是一个体型修长,两头尖尖的枕头粽就完成了,因为这粽子不同于其他地方或三角或四角或菱形等方方扁扁的形状,而是体态优美,所以也叫“美人粽”。
奉九对于学做吃的,一向很有悟性:荣寿堂的门上是不能钉钉子了,但大厨房拿来了几根带底座的木棒,上面钉了几颗钉子,一样用。
巧稚巧心也跟着学了,只不过巧心一学就会,而巧稚包的,下锅一煮又撒米又散架,自己也直呼没耐性、没天赋。
奉九虽是北方人,但她并不得意传统的小枣蘸白的白粽子,而是喜欢南方那种加了咸蛋黄的酱油肉粽子,只不过这夹在里面的得是纯瘦肉才行,有肥边的她还是吃不下。
老帅和宁铮不在家好处可真不少,奉九跟大家一起陪宁老夫人吃过粽子后,突然想回娘家呆几天,还想把巧稚巧心一并带去,老夫人自然应允,喜得乍一见到奉九的奉灵和不苦都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过完端午三天,阴历五月初七,就是奉九的十八岁生日。
好日子没过两天,奉九接到帅府电话,宁铮回来了。
奉九心里哀嚎,怎么就回来了呢?前几天通电话还说近期可能回不来了。
她刚刚跟不苦保证要呆一星期的,再有,不苦的小弟不咸可爱得很,她还没逗够呢——这么不着调的小名一听就是不苦自己起的。不苦当了大哥,可是抖起来了,时不时就教还没满一周岁,坐都没坐长时间的不咸写字,弄得兄弟俩一身墨汁儿。
可外出一个月没回家的丈夫回来,任谁家媳妇儿也没有再赖在娘家的道理,奉九只好带着一脸沮丧的巧稚和巧心回了帅府。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