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管怎样,他没有借此嘲弄或打击自己,这已比这个时代的绝大多数中国男性都强太多了。
宁铮又接着问她,“为什么把孩子排在最后?”
奉九干脆都解释给他听,“父母年纪大,终究会离开我们,所以尽孝要趁早,要优先考虑他们的要求;不过孩子?终究是要长大的,父母不过是他们生命中的过客,他们总会有自己的生活,到时候,不去打扰最好;只有伴侣,才是能够陪伴自己到生命尽头的,”奉九顿了顿,又加了一句,“如果运气好的话。”
宁铮本是含笑听着奉九井井有条地罗列着理由,心里是欢喜的:对于她的排序,细想下来,他也很赞成,不过听到后来……这最后加的一句是几个意思?
他不免又压到奉九身上,开始呵她痒,“什么运气好运气差,‘生则同寝死同穴’,不许你又算计什么弯弯绕绕。”
奉九最是怕痒,被咯吱得直淌眼泪,只能双手作揖告饶,“军爷饶命!看在我们昨晚‘同被之谊’的份儿上!”
宁铮哈哈大笑,狠狠亲了亲她的脸蛋儿,“你怎么就能瞎造词儿呢。”还是饶过了她。
奉九按了床头铃,秋声进来给奉九梳头:昨天这么反常,主人都不出来,吴妈已明白了什么,没让秋声动手,而是亲自上来把做好的午餐、晚餐放在起居室的茶几上,然后就把门一关,赶紧下楼,装着没听到卧室里的动静儿。
其实作为奉九的奶娘,她对于两人并未真正在一起一直心知肚明:每每收拾主卧的床单,从来都是干干净净的,这怎么可能?不过,她并没有想劝姑娘的意思。
跟唐府里其他人的看法保持一致,在吴妈看来,自家姑娘这辈子本可过得无比逍遥,现在却深陷火中取栗之境地,本就亏大发了。既然不愿做小妇人,那就不做,以姑娘宽心为要旨,其他的考量都可以一边凉快去。
至于现在,那也是没办法的事:通过他们成亲两年这么看下来,姑爷还是不错的。
秋声则是半大不大似懂非懂,但很明智地不闻不问。
奉九想了想,还是让她给自己梳了个双蝶髻,并告诉秋声,以后不要再给自己梳双辫子了。毕竟不是闺女了,不好意思再梳这种姑娘头。
宁铮在一旁看着,脸上含笑:这姑娘,不,这个小妇人,终于是要安心做自己的太太了。
他在一旁看着她,发觉现在的样子,才真的是张新妇的脸,不免想入非非——眼神毒辣的杨立人要是再看到奉九,大概不会再笑话他了。
宁铮没想到自己才是够可笑的,这就开始自欺欺人了。
其实杨立人以前也不过是连蒙带猜,要真那么神,都可以去天宝班做个专门替小李妈鉴定黄闺女的大茶壶了。
接下来的一天,奉九还是不得不跟假期充裕的宁铮混在一起,两人一会儿聊聊最新的国际国内局势,一会儿一起鉴赏宁铮特意给她搜罗的一箱子南田先生的画儿,一会儿下楼去园里走走,后来还到镜湖上划了一会儿船,其实这样的时光难得的闲适,毕竟出事至今,这还是头一次两个人可以如此逍遥度日。
此时天气晴好,在阳光的直射下显得有点燥热。不过水面上吹来阵阵荷风,“青荷盖绿水,芙蓉披红鲜”,偌大的镜湖被装点得美不胜收。
眼前的景致让宁铮想起婚前去唐府撞到奉九和韦元化一起划菱桶的情景,韦元化还紧紧抱住了差点栽进水里的奉九,心头忽感不熨贴,蓦地伸头过去在奉九脸上一吻,奉九不明所以地看着他,宁铮微微一笑。
此时忽然下起雨来,奉天的天气一向是任性的,说变就变,明明阳光炽烈,白云朵朵,瞬间就能下起太阳雨。
小船一头带着雨篷,正是奉九坐的地方,她不爱躲雨,反而钻出来仰脸迎着这轻轻巧巧的雨滴。
雨滴由小到大,连成线,成了雨丝,映着日光,落到开了半湖的粉色红色白色的荷上。菡萏与美人相互映衬,美人也不输半分,宁铮想着,小艾不愧是书画圣手,把奉九比喻成雨后清荷,相当传神了。
“嗬,彩虹!”太阳雨下不长,很快就停了,远处的天边出现了一道弯弓一样的彩虹,横跨了整个天空,奉九坐在船头,着迷地仰头望着。
看了好半天,奉九收回视线,这才发现宁铮不知何时凑到了眼前,一手托腮正着迷地看着自己。
佳人赏美景,我自赏佳人。
此情此景,奉九本是心满意足的,但且慢……
奉九忽然伸出两只手揪住他的双颊,“你说你当什么东三省总司令呢啊?怎么就当上了?老把叔让你当,你倒是更坚决点拒了啊!”
奉九咬牙切齿,一想到以后他们二人的责任和义务剧增,心头忽然烦闷不已,这阵子一直压在心头的话就这么脱口而出。
宁铮有点无言以对。他是诚心诚意希望老把叔接过这副重担的,论资历、论军功、论名望,老把叔都是头号人选;即使仅仅为了奉九,他也一点不想成为这样一个坐在火山口上的人。
当初他下定决心执意娶奉九时,心里的设想是即便奉九以后不得不跟随自己成为宁军统帅夫人,她也可以先逍逍遥遥过上十几年的好日子的。
没成想,身份的巨变以一种让人痛彻心扉的方式大幅提前了。政权、人脉、军队、折衷、嫡传……这里面的事情有多复杂,宁铮相信,即使不说,奉九也是懂的。
“对不住卿卿,对不住……”他真心实意地为局势的不可掌控而道歉,为把她拖进权力的漩涡而心存愧疚,单膝跪在船底板上,轻吻她的发顶,倾身把面前这朵姣妍的雨后清荷纳入怀中。
回去后,刚刚解禁的宁铮自是不能白白放过奉九,又是一夜缠绵,奉九不免抱怨宁铮在镜湖上的愧疚都是骗人的。第二天一早,宁诤起来后用过早餐,告诉吴妈奉九还在睡着,不用叫醒她,自己则直接去了军部。
宁诤到了军部,其他人也都到了:近两个月以来,支持东北自治,和东北易帜的两派争也争了,吵也吵了,互不相让,谁都不占上风。两条路已摆在眼前,东北未来走势到底如何定夺,现在已全然仰赖这位中国最年轻的封疆大吏接下来的决策。
过了两天舒心日子,解决了盘踞心头两年之久的大问题,宁铮气定神闲。
与会者都觉得少帅的情绪平静冲和,不象自奔丧以来,那种隐忍不发的淡然里蕴含着的困兽斗般的激烈和绝望,好似再有点风吹草动,整个人都能爆炸了。大家都暗暗点头:老把叔提议给少帅两天假放松一下,还是英明的。
宁诤环顾四周,看到了父亲的拜把子兄弟——热河省省长汤阁臣、吉林省省长张辅忱;还有亲信——总参谋长图宇霆,奉天军署参谋长臧式毅,奉天省长刘尚清;好兄弟——第四军团长吉松龄,四大公子之二的两位侍卫官吴幼权、柯卫礼……宁军及东三省政坛所有头面人物,悉数到场,尘埃,该落定了。
宁铮缓缓道:“各位父执、兄弟、同泽,根据近两个月奉天议会决议的商讨结果,作为东三省安保总司令,经过缜密思考,我宣布,承认南京政府的合法性,东北易帜,维护中国统一。”
原本安静得如同黑夜里的鸽群一般的与会者瞬间起了巨大的骚动,关系好的都在互相交换着彼此的意见和看法,宁铮逐一望去,还是面带喜悦的人多。
会后发出的“东北三省和平易帜通电”,不出意外地令举国哗然,举世瞩目。
宁铮这位中国最年轻的将星,通过父亲为他铺陈的巨大实力,谦和冲淡的个人魅力,和过硬的军事指挥才能累积出来的名望,甫一接任东三省帅印,就做出了消除内战、维护中国统一这个决定,这是属于他的高光时刻。
他在国内的个人声望迅速达到顶峰,同时也为自己在中国历史上,添上了浓墨重彩的一笔。
在中国近代史的苦难历程中,如何褒扬一九二八年奉方“东北易帜”的重要性也不为过:纵观我国历史,统一则国家兴;分裂则国家衰。
东北决定接受南京政府领导,重新实现国家统一,这既是人心之依归,也是抵御外敌的治国圭臬。
但史书上只有几个字的一行话,怎么能记录得下当时宁铮发出易帜通电之艰难,及真正实现易帜之凶险?
宁铮虽已做出了决定,但鉴于日方的气急败坏和步步相逼,在实力上确实有巨大差距的宁军和南京政府也不得不考虑到日方看法,推迟正式易帜至少三个月。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