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 重逢
虽然夫妻间闹了别扭,但奉天与南京的沟通工作却是进展顺利:十月间,为了让宁铮更加放心地同意易帜,江先生力排众议,吸纳宁铮成为中央常务委员会委员。
经过了几个月的推迟和准备,终于到了公历一九二八年十二月二十九日,宁铮发表通电:遵守三民主义,服从南京国民政府,改易旗帜。
凌晨,东北正式易帜——降北洋政府五色旗,升南京政府旗帜,“青天白日旗”终于飘扬东北,万众欢腾。
东北易帜,结束了中国政坛长期以来分崩离析的混乱局面,促成了形式上的统一,这是通过挫败日本阻挠统一、分裂中国的图谋,是中国内政外交上的一大胜利;并且是近代史第一次用政治,而不是军事手段通过双方协商达成统一,同时也为后世提供了类似问题的可借鉴的经验。
由此,宁铮也完成了从一个旧式军阀向爱国者的转变,并以区区二十四岁的年纪,成为中国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第二号强权人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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快放寒假了,奉九今天上街回来的很早:本打算和媚兰约会,到了约定地点后才发现她身体不大舒服,强挺着来的;奉九怎能让老友带病陪自己逛街,只好把她送回了家,顺便逗了逗漂亮的龙生,接着自己也兴致缺缺地回府了。要按着原本她们俩逛街的劲头,至少多半天才够本。
奉九回来后,忽然想起宁铮说大青楼楼下本是老帅现成了他的大书房里,有一幅很少见的南田画作,不知真伪,希望她有时间去辨一辨,现在左右无事,就想着去看看。
她不想惊动一楼的守卫,于是从秋声手里拿了全府只有两副的钥匙开了后门,这扇门直通书房侧门,她又轻轻推了门进去,正门口的卫兵笔挺肃立,浑然不觉。
她进去后仔细看了看这幅《枯荷鹡鸰图》,却大失所望,这明明就是恽寿平之前最出名的明代“没骨”画家孙隆之作,从其技法看,根本窥不到对画作的逸品、逸格都极为看重的南田真谛。
二人画风的确有相似之处,毕竟都是“没骨”圣手。
但孙隆生活在明宣德皇帝朱瞻基的时代,执政较为开放,刚健豪放的浙派画风渐渐形,恰逢其时成,所以孙隆偏向用“落墨法”来表现其潇洒的写意没骨法。
而南田则已是清初人士,异族治国,心有惴惴,执政不自信不开放,南田又是主动放弃荣华甘于贫寒的前朝遗族,更收敛了心性,画笔触只愈见细腻温婉,秀美透逸,注重补色关系,哪来的如此雄浑强劲?可见传闻不靠谱。
说到鉴定南田画作,当今中国,舍我其谁?奉九不免洋洋得意地暗自夸了一句。
正打算转身出去,忽听到两道脚步声:一道是已非常熟悉的略带沉重的军靴声,另一道则很轻且步频高,似乎来人个子不高,不过,居然透着种诡异的熟悉感。奉九乍闻之下挑高了眉毛,正思索这熟悉感从何而来,但已来不及:她生怕这是宁铮带着部下来谈工作,一般时间都很短,而她实不耐烦跟他的部下打招呼,于是一闪身,躲进了高高的书架后头。
这两个人进来后,半天都没吭声儿,书房里静悄悄的,奉九觉得纳闷,心里不知怎么的忽然升起一种不祥的预感,好像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呼之欲出。她心跳得厉害,手心也沁满了汗,这是何苦来哉?奉九想着自己果然不适合做坏事,刚想心一横干脆走出去,忽听到一道熟悉的女声,只不过原本总是温婉动人,现在听起来却冷硬尖锐。
“我好容易找到这个机会,才能跟你宁司令当面谈。当初,你算计我也就罢了,居然还把我妹妹给算计进去了。不对,反了,就是为了算计我妹妹,你才把我们整个唐家当傻子耍!明明是你自己想悔婚,却逼得我不得不跑,好赖到我头上,让我们唐家觉得是亏欠你们宁家了,宁司令真是好手段!”
另一道熟悉的男声轻轻松松说道:“大姐,已过去这么久了,怎么,难道现在你倒想告诉奉九,离间我们夫妻感情么?”
奉九没出去也能感到二人之间气氛的剑拔弩张,隔了一会儿,又听那道强忍怒气的女声道:“我之所以捡今天这个时间上门拜访,就是考虑到这一点。不过,你得向我保证,永远不会再做对不起她的事!她是我最心疼的小妹……你自己也知道,你一个军阀的儿子,配不上她!”
那道男声带上了清浅的笑意:“果然是大姐您最心爱的妹妹。我不用向你保证,我已经跟岳父保证过了。”
奉九又听到皮靴声响,宁铮似乎走到了窗前,“大姐,你也知道,奉九就像朵稀世名,为了能摘下这朵,我不得已才伤了她。还有,能配得上她的男人,这世间,只有我宁铮一个。”
“我们奉九,打十二岁起就立志要当大学教授,她是个小书呆子,还说以后不想结婚,想读一辈子书;就算结婚,也要嫁个知识分子……”,那道女声还在喃喃自语。
宁铮清润的男声不急不徐地响起:“大姐,奉九天生就是给我做太太的,在这个乱世里,嫁个知识分子,就她那等容貌身家,搞学问的羸弱书生保得住她么?还有,我提醒你,这次你顺顺当当地搞到这批你们亟需的药物,那我们以往的烂账也就此结清,我不再欠你什么。下次如果再撞到枪口上,我只怕不能再坐视不理——毕竟,道不同,不相为谋。”
“很好,希望你记住你的承诺。”
“自然。还是住在金叶旅社么?”
“宁司令又何必明知故问……”
伴随着两个人相互之间的冷嘲热讽,两道脚步声又一前一后走了出去,剩下奉九顺着书架慢慢滑落下去,瘫软在地,一只手也早塞进嘴巴里,细白的手背也被啃出了深深的痕迹……
离家三年的奉琳住在金叶旅社里,房间逼仄得不得了,但旅社隐在与胭脂胡同相对着的另一条胡同里,离唐家很近。自去年自莫斯科归来,她已成为进步力量的高级成员,这几日,为了来奉为远在陕北的军队购买亟需的药物,她筹谋了好久。
住在金叶旅社也是这个考量:虽还是有家不能回——她生怕一回家自己就得被强势的父亲和大哥强行扣留下来,但能在唐家大门口看到进进出出的父亲、大哥和上学去的不苦,抱在奶妈怀里跟不苦哥哥道别的小弟不咸,也是欣慰的。
父亲老了,两鬓冒出了白发;大哥更加沉稳,小不苦长大了,不咸长得真爱人,至于九儿……
她抹抹眼角,快速地收拾着行李,他们马上就要启程了。手里有宁司令开的路条,这一路都会顺风顺水。
忽然,传来“笃笃”的敲门声,奉琳警觉地停下手,仔细听了听。
“姐,是我……”奉琳一愣,站起身,不可置信地瞪着房门:这清甜的声音,不正是她的小九儿?
奉琳心头乱跳,快步走到门口,犹豫片刻,一把拉开了房门。门外立着一个高挑的小妇人,比之三年前个子又抽长了一些;一件品蓝色掐腰长旗袍,外罩一件酒红开司米披肩,衬得人越发亭亭玉立,容颜如玉,鸦发坠坠,在脖颈处结成一个凤凰髻,浑身上下,已有了些微妇人的风情。
“九儿!”奉琳一把把奉九抱进怀里,只可惜她的个人差了奉九一头,只好勉力踮着脚尖搂住她的肩膀;奉九则矮着身子,柔顺地把头凑合着垂在名为姐实为母的大姐的肩头,到底还是不大得劲儿,两人调整了半天,对视一眼,“扑哧”一声都笑了。
“过得一向还好么姐?”姐俩到底还是在窄小的床铺边儿坐下,双手交握,唠起了体己嗑。
“挺好的,我做的,都是自己想做的事儿,觉得很安心,你不要替姐操心。”奉琳像小时候一样捏着她肉嘟嘟的耳垂儿,奉九怕痒地“嘻”了一声,身子一倒,横躺在姐姐腿上。
奉琳掐掐她滑不留手的脸蛋,轻叹道:“哎,再也不肥嘟嘟的了。”奉九以前是有些婴儿肥的,几年一过,这点儿水膘儿早没了。
“你来这里,妹夫……知道么?”奉琳犹豫了一下,还是开口了。
奉九闭了嘴巴,不说话。奉琳心里一声叹息,从见到奉九那一刻起,她就明白了,“九儿,你不要和他置气儿,当初的事,也是各有不得已的苦衷。”
一说到这个,奉九的眼泪就下来了,她侧转身,把脸埋在姐姐的小腹处,闷声说道:“他太坏了,不是个好东西。”
奉琳一听这孩子气的话就笑了出来,“不过他对你很好,我知道。这么些年,他一直把你放在心上,你千万别为了过去的事儿,再跟他闹什么不愉快。再说了,我还得多谢他几次三番的帮忙呢。”
“姐——”奉九坐起身,看着眼前笑意盈盈的姐姐,虽三年没见,但姐姐还是自己最亲爱的亲人,时光造成的隔阂是不存在的。
她拿过身边的黑色小坤包,掏出一只大信封,里面有十张支票——这是她刚刚去自己的银庄找吕蒙图拿的,她一直没有养成随身携带支票簿的习惯,递给姐姐说:“我知道你的事业,是为了我们国家,为了老百姓;虽然我不能完全明白,但这是我的心意,姐你一定要收下。”
奉琳用眼睛略略一看,加起来共百万之巨,她很震惊,抬头看着奉九。
奉九坚决地把姐姐的手推过去,“我很富有,姐你也知道。‘这么多钱,归一个人所有,是一种罪过。’”奉琳听了奉九这句自己从小就经常对她说的话,无奈地笑了。
奉琳不能久呆,她的同志还在火车站等她,奉九离开前抱着她说:“谢谢姐亲手为我画的那组套娃,我真喜欢……对了,姐,你成亲了么?”
“嗯,成亲了,在去年。”奉琳拍拍她的脸蛋儿。
“姐夫怎么样,人好么?多大?叫什么名字?什么地方的人?读过大学么?”奉九急切地问。
“对我很好,比我长四岁,叫郝长青,是个北平人,毕业于清华,是个非常优秀、与我志同道合的人。”奉琳一说到这个,脸上就焕发出了光彩,可见她的丈夫的确是她心里的人。
奉九一听,觉得能入优秀的大姐法眼的姐夫,人肯定错不了:大姐在外漂泊,不是孤单一人,而是有人关怀,有人照顾,她心里立刻安稳了不少。
奉琳替她擦干不知不觉又流出来的眼泪,踮起脚亲了亲她的脑门,“好九儿,也许过不了多久,我们就能想见面就见面了。”
“真的么?”奉九马上破涕为笑地问。
“当然,姐什么时候骗过你?”奉琳强颜欢笑,安慰着妹妹。
“那,我希望那一天很快到来。”奉九兴冲冲地说,又摇了摇姐姐的胳膊。
奉琳没同意奉九要送她去火车站,说奉天只怕很多人都认识她,不能给她凭添麻烦,更不能让别有用心的人看见,再做出什么文章来,毕竟奉琳已是上了很多地方政府和中央政府赤匪黑名单的人。
于是三年不见的姐妹俩,在相聚了不到一刻钟的功夫后,就这么洒泪惜别。
她离开了旅社,慢吞吞地上了黄包车,打算回趟娘家——她来见姐姐,怎么可能放心坐帅府的汽车,自然是知道的人越少越好。
回到唐府,得知大哥在家,她立刻直奔书房。
奉九心头郁郁,藏不住话地跟大哥说了大姐的事,但宁铮为了跟自己订婚所做的事,她还是没法说出口。唐奉先得知奉琳已坐上火车返程,颇感震惊,只能失落道:“这就是她的选择,我们也没有什么别的办法。”转头又劝上了奉九,“至于当初妹夫所做的事,父亲和我也早就知晓了,要不然你以为你能那么痛快地去广东,还一呆两个多月?不过,毕竟事过境迁,妹夫这几年来对你的好,对唐家的好,我们也都看在眼里,你也别再把陈年旧事放在心上,徒增烦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