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铮看了一小会儿,觉察出奉九也累了,于是忍住继续听下去的欲望,拐出去,低声麻烦也是闻声赶来观摩的汪克宪去提示一下。
汪克宪作为教学校长走到前面去,很是名正言顺地提议答辩委员会主席,云鹿微同学的答辩要不就到这儿吧。
几位教授也看出奉九有点劳累,毕竟他们是坐着,而奉九全程站着,中间只喝了几口水而已。
当然在座的没人知道奉九怀孕一事。
有教授给奉九带头鼓起了掌,随后其他教授和坚持留下来的学生也热烈地响应,这是他们有生之年都难以忘怀的一场高水平的学术研讨而不是答辩,云鹿微表现出的强大的专业素养让所有在场人士都心折不已,原本的些微怀疑和讥讽,也早已随着她出色的表现而烟消云散。
毕业答辩成绩会在第二天张榜公布,奉九给几位老师鞠躬致谢,一抬头看到了倚在后面墙上的宁铮,毕竟是大学,前面有这么多老师学生,宁铮还是不得不摘下了帽子;不过幸好太太争气,牢牢吸引了教室里其他人的目光,所以没人注意到他。
奉九赶紧收拾了一下东西,从前门出去,宁铮则已出了教室门迎了上来。
今天的答辩,太痛快淋漓,而奉九的所有本科阶段课程都已结束,宁铮干脆带着她回了帅府,先期回来的吴妈也跟着舒了口气,用过了她精心准备的清淡又养人的晚餐后,奉九的神经还是很兴奋,宁铮陪她去小园转了会儿消消食。奉九又想起,今天是他们的生日,可还没做蛋糕,去年就没做上,今年再怎么也不能省了。
宁铮一听,只能舍命陪太太去了四灶。
其实自老帅过世,府里已发生了很大的变化:首先就是伺候的人变少了,包括原本的四大厨房,现在只剩下俩。
宁铮是留学回来的,属于西洋派,人际交往风格自然与干胡匪起家的老帅不同。
原本帅府一天天跟唱戏一样热闹,迎来送往的除了高官豪士,就是普通兵将。
宁铮当家以来,借着去年夏天开始的裁军行动,一样样改变了原本的规矩:送军情的直接去军部,除了极特殊需要在府里宴请以示拉拢亲近之意外,其他绝大多数官员或将领,到奉天办事的外地官员或其他派系的高官都直接去了奉天四大馆,所以原来那些轮流到帅府主灶的四大馆主灶们也都回了各自的地盘,有的甚至亲赴平津开了分店。
西厨厨房的温主厨更是如此,他拿了丰厚的遣散费,乐滋滋地在四平街开了自己的西点店,各得其所。
他们进了四灶,奉九掏出记着自己搜罗的二十几种西点方子的小本本看了看,指挥着宁铮去贮藏室拿六个新鲜鸡蛋,自己则按着密斯特温临走前留下的记录得非常认真的烘焙用具存放清单,找出需要的各种工具,自己动手将蛋清蛋黄分离,接着指导宁铮用打蛋器打发蛋白,时不时让他停下来,观察打出来的泡沫形态,再加入适量的白。
这可真是个力气活,奉九每每刚搅打到粗粗的鱼眼泡一节就胳膊酸痛得不行,宁铮却是轻松自若,一直到最后蛋白在打蛋器上刚好能提起一个倒立的小三角。
“行了!”奉九赶紧让他住手,接着又忙忙活活地筛面粉,搅和蛋黄,加豆油……
一小时后,两人颇有成就感地吃上了蛋糕,虽然奉九没再搅打奶油,但光是这戚风蛋糕体已很绵软丝滑了。
奉九看看宁铮,暗下决心,以后如果再想做什么需要打发蛋白的蛋糕,一定也要觑着宁铮在家才成,这个人形打蛋器太好用。
宁铮看着太太笑靥如,心满意足,原本因今天答辩时间过长而产生的担心也随之烟消云散了。
回去后,夫妻俩又品评了几幅蔺如兰新搜罗到的石涛和恽寿平的画作后,打算睡了。
宁铮看着太太明显比往日还要明亮的双眸,听着她仍旧连珠炮一样的话头,知道她还是处于亢奋状态,担心她睡不着,于是试探地提议:“给你唱歌哄你觉觉吧,好不?”
自从奉九怀孕,宁铮说话中的叠字越来越多,他自己不觉得,奉九可是动不动一身鸡皮疙瘩。
奉九抖了抖身子,眼神不善地看着他,“你把我当小孩子哄啊?”
“你可不就是我的小孩子,娶了你跟多个闺女似的,来吧,乖孩子好好睡吧。”宁铮笑得一脸甜蜜。
“胡说八道,我怎么可能要听着歌才能睡?”奉九坚决不认。
宁铮只好说,“那我拍拍你。”
奉九没有拒绝,她的确喜欢有人拍着入睡,为此还曾设想要是有个能自动拍人入睡的机器就好了。
可惜过了好一会儿,宁铮怎么轻柔地拍她后背,奉九也还是,“睡不着。”
“那你要怎样?”宁铮的手顿了一顿。
“要不,还是唱支歌?不知道你唱得好不好。”
“……想听什么呢?”宁铮看着被当场打脸的太太毫无愧意的眼睛。
“都行。”奉九不挑。
宁铮清清喉咙,也就给她随便一唱,“我要变一只绣鞋儿,在你金莲上套;变一领汗衫儿,与你贴肉相交;变一个竹夫人,在你怀儿里抱;变一个主腰儿,拘束着你;变一管玉萧儿,在你指上调;再变上一块香茶,也不离你樱桃小。”
奉九一听,睡意全消,“你这是,这是进了堂子学的吧?”奉九不敢置信瞪着宁铮,难道他……
宁铮一看太太要大发脾气,赶紧解释:“怎么可能,我多老实的……这不是前些天跟你一起看那本《明乐府吴调》里学的嘛。”
“还能有这种淫词艳曲儿?”奉九觉得不可思议。那本书她根本没功夫看几页,倒是宁铮拿在手上好几天。
宁铮笑了,“你以为呢?老百姓一天天过得苦哈哈的,哪儿还有精神头欣赏你那些阳春白雪,自然是怎么带劲儿怎么来。”
奉九一噎,不得不承认他说得对。
“既然嫌上不得台面……你爱吃陕西小吃,是不是也爱听陕西小调儿呢?”
奉九也觉得怀孕的自己变得古怪,从胃口到性情,比如现在她好像很喜欢偶尔折腾折腾宁铮,看他为难着急的样儿,心里就很舒服。
后来她才意识到,这纯粹是因为自己不满意孩子光装自己而不是他肚子里才在这儿找补,要是母亲怀四个月后,能把胎儿转移到父亲肚子里,一家负责怀一半的时间,那可多美?
奉九也知道自己对男女平权较真儿得有点过分了——违背天性,无视男女天生差异,这就是为什么很多女权运动不成功的原因。
奉九在头三个月的孕期内胃口极差,孕吐明显,基本上吃一半吐一半;后来发现有一样东西吃了没事儿,就是吴妈偶然做一回的陕西岐山凉皮,酸辣咸香,配着黄瓜丝和生碎,极为爽口,于是吴妈撸胳膊挽袖子地做起来没完,奉九也吃起来没完了。
幸好三个月后孕吐不再,胃口已开,各种有营养的好东西这才能被母体享用,要不宁铮都发愁要生出一个一出生就满肚子凉皮的小可怜了。
宁铮轻轻摩挲她的后背,清润的嗓音响起:“
高山上盖庙还嫌低
面对面坐下还想你
哥在那山头妹在那沟
说不上知心话你就招一招手
想亲亲想得我手腕腕软
拿起那筷子端不起碗
三十里明沙二十里水
五十里路上见不到妹
泪蛋蛋本是心上油
谁不难活谁不流
面朝黄土背朝天
面对面坐下还想你……”
其实宁铮记错了,这是晋北民歌,不是陕西的。不过这不怪他,毕竟当初教他唱这歌的同学就是这么说的。
夜色中,宁铮的嗓音如月色下琮琮作响的银质风铎,又像夏风里连绵不绝、让人心情平静的松涛,奉九被摩挲得浑身舒泰,耳朵也舒服,丝丝绵绵的睡意终于来袭,忍不住打了个哈欠,下意识地咕哝着,“‘面对面坐下还想你’,那还要怎样?肉麻死了,噫……是不是记错了?”
宁铮的手拿到前面,改为轻揉她微隆的小腹:回国四处游历时,曾在席间听过一位立志到处搜集民歌的同学唱过几首西北地区的信天游,听到这首《小曲儿一唱解心宽》里的这句话时,也觉得夸张到不可思议:心上人就在眼前,怎么还要‘想’,还要“思念”,这是信口开河吧?
可现在发出同样疑问的奉九就睡在怀里,看着她鹿眼轻合,水润润的嘴巴半闭着,嘴角微垂,终于又恢复了好血色的两颊红润饱满,整个人如朵收拢了瓣的洋桔梗般俏皮可喜,他俯头轻嘬她的唇瓣,随后把她贴得更紧,恨不得就此揉进自己身体里,喃喃低语道:“怎么会错呢,没法再对了,不过,你怎么可能懂得,个小白眼狼儿……生辰快乐。”
终于放暑假了,奉九也拿到了心心念念的本科学位证书,看着这两年埋头苦读的成果,怎能不心满意足——当初因为订婚、结婚而耽误的两年功夫,终于追平了。
文秀薇也从燕大毕业了,终于扛不住严肃有礼的柯卫礼耐力惊人的死缠烂打,两人已于四月份订婚,只等着毕业就结婚。
郑漓因生孩子而暂停的学业,没想到还要继续停下,因为她又怀上了第二个宝宝,算算预产期,应该比奉九晚两个多月。
当初奉九曾如此艳羡同学们能够在高校继续求学,哀叹自己的命运不济;但现在看来,她已迅速地弥补了这个遗憾。
不过,好像应该稍微感谢一下宁铮——要不是他坚持在奉大设立了文学院,自己只怕也不会这么快就能一偿夙愿。
不过要是没他非逼着结婚,自己还不是早就去哈佛读书了,所以这么一想,两下抵消,无功无过。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