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看了看气鼓鼓的奉九,再看看把脸蛋贴在自己胳膊上,总用一双大得过分的黑眼睛偷瞧娘亲的芽芽,知道还是闺女先缓过这个劲儿了,有门儿。
宁铮于是低声说:“芽芽惹娘亲生气了,她都哭了……娘亲带你多辛苦啊是不?再怎么样也不能气娘亲啊,快去哄哄她。”
芽芽已开始蹦词儿,虽说不成句儿,但其实大人说什么都懂。
哭也是个力气活儿,所以把能哭的份儿哭完,她就不干这傻事儿了。
小人精心里权衡一番,决定可不能再得罪爹爹了,要不就得罪个遍了,于是重重点点大脑袋,离开父亲的怀抱,颤巍巍地向母亲走去。
芽芽拉拉背对着他们而立的娘亲的裙摆,奉九拗了拗,还是垂首瞧她,芽芽尽力龇出所有十四颗小白牙,冲母亲谄媚地一笑,接着就把小胖脸贴到奉九腿上,嘴里哼唧着“娘、娘”,蹭啊蹭的没完没了了。
宁铮在后面看笑了,抓住时机做和事佬,柔声劝着奉九。
奉九不搭理他,蹲下身子,把住芽芽的两条胳膊,直视她的水清大眼,严肃地说:“以后可不能再这么上手掐大白鹅了,听到没有?”
芽芽卡巴卡巴眼,点点头。
“以后得听娘的话,不许闹脾气。”芽芽心里想什么不得而知,反正犹豫了一下后,终于无奈地又点了头。奉九马上喜笑颜开,变脸一样,啄了啄宝贝闺女的脸蛋,娘俩又相亲相爱地搂在一处,早把一旁张着胳膊等着抱抱的宁铮晾脖子后头去了。
宁铮哑然失笑,得,自己又成多余的人了。
他有预感,奉九偶尔会发作的急脾气,早晚得被芽芽给磨个精光。
临走前,他从娘俩那收获了很多甜蜜的吻,足够撑着他过完接下来没有她们娘俩的个把月。
不过宁铮可没想到,家里的娘俩不用他操心,反倒是自己,成了让人操心的对象——他病倒了,而且很重。
他是在五月中旬离开北平赴南京参加国民会议期间感染的伤寒。
此次行程中,他不仅会见了江先生的一干政要,还与南方、中南、盐业等四大银行商谈来东北投资兴办实业之事。同时,他还频频接受媒体采访,或当众发表演说,多次表达了他对国家“和平”、“统一”的热望。
五月二十日离开南京时,江先生亲临机场,欢送宁铮这位干弟弟。几天后,宁铮说到做到,答应借给南京政府继续讨伐广东“叛军”的二十架飞机已从奉天飞抵北平。
过于紧密的行程、巨量的工作,终于让宁铮积劳成疾,返回北平后就病倒了,随行黄医官及时诊治后,马上建议入院治疗。
六月一日凌晨,高烧并已陷于昏迷的宁铮离开北平西城区寓所,住进了协和医院那座绿色琉璃瓦覆盖的老五楼。
突如其来的汹汹病情,使得江先生原本想联合宁铮发表联电宣布对广东军阀——“南天王”陈济棠的讨伐,也不得不延期了。
虽然伤寒现在看来并不是什么很严重的病,但在那个医疗条件欠发达的年代,一个感冒都可能要人命。而这次意外昏迷,也让宁铮不得不收了原本轻忽的心思,认真配合治疗。
支长胜左捱右捱,三天过去了,宁铮还是不见好转,他只好去电奉天告知实情,奉九大惊失色,马上决定启程前往北平。
预感到这次呆在北平的时间会很长,所以奉九带了很多生活用品前往。很快,北平的住所都被她和芽芽的物品填满了。
只是即使卧病期间,一伺病情稍见好转,找宁铮汇报工作的下属就会源源不绝;需要做出决策的大事小情不断,根本无法象奉九期望的那样,能彻底地抛开俗务,即使是暂时的。
这样的现状直接导致宁铮病情反复,也可以说,这是自上任东北总司令一职以来,积累了三年多的辛劳困苦的一个总爆发,所以来病急、起势猛,颇有点积重难返的意思。
待到病情稳定,已是七月底的事了,算起来足足缠绵病榻了两月余,可把奉九和其他宁军高级将领们吓得够呛。
宁铮不过二十六岁,正值壮年,精力异常充沛,除了刚回国去察哈尔剿匪那次伤了肺气,也是很快将养过来——
民国十六年,老帅猝然离世,宁铮受命于危难之时,接连一个月的守孝,日本妄图趁乱制造事端吞并东北,及来自其他各方各面的威逼和压力,他以年轻的臂膀,硬撑起了东北。那时,他没有被击倒;
民国十七年,东北易帜,各地军阀纷纷施压,日本政府气急败坏大加责难,宁铮深陷各方势力的夹击漩涡之中,食不甘味,夜不能眠。那时,他没有被击倒;
民国十八年,图、段两位老帅曾经的左膀右臂,包藏祸心,勾结多方势力,意图取而代之;大厦将倾,宁铮痛苦煎熬许久,终以雷霆手段血腥处置。那时,他没有被击倒;
国仇家恨耐他不得,中外反对势力拿他没办法,但没想到,华北的烂摊子将他击倒了,江先生的“以夷制夷”、“捧杀”策略,初见成效。
奉九嫁给宁铮已有四年,离权力的漩涡越近,奉九越懂他,越知道心疼他。
实在太难了。
奉九一大早就抱着芽芽,坐着汽车前往奉天火车站,一路敞着车窗,贪看故乡的街景——巍峨华美、明黄琉璃瓦绿剪边的凤凰楼,有三十二个大圆黄铜门钉镶嵌在朱红大清门上的奉天故宫,四平街上左右相对巍峨的钟楼和鼓楼,心里骤然升起极为不舍的情绪,就好像以后再也见不到了一样,虽说其实她恨不得长出翅膀马上飞到生病的丈夫身边去照顾他。
她转头跟坐在身边的秋声诉说了心中的离愁别绪,秋声笑了,“姑娘,顶多半年就回了,您可别伤春悲秋了。”
自从生了芽芽,原本生性颇有些刚烈的奉九的确变得柔软了许多,还添了个眼窝子浅的毛病,弄得秋声时不时地笑话她。
是啊,顶多半年。芽芽爸的病情一旦见好,再将养将养,他们就可以回来了。
毕竟,奉天这边还有这么多事情,都等着他回来处理。
不过,自出生以来,自己还从未离开过家乡这么长时间。
此时刚刚五更,天色已亮,如纱似练的白色薄雾弥漫在天地之间。
四平街的钟鼓楼传来了亮更已到的鼓声和钟声——时辰香想必已烧完,悬挂的小金球“叮当”一声掉入盘中;更鼓先被擂响,快十八,慢十八,不紧不慢又十八,重复两遍,共一百零八响;随后钟声响起,在晨雾中听起来,更显得悠扬绵长。
后来活到九十几岁的秋声偶尔也会回想起这个时刻:姑娘的预感怎么就这么准呢,北平、奉天,她们一向常来常往,但谁能想得到,这是姑娘和姑爷一生之中,也是自己这一生之中,最后一次,看到生他们、养他们的奉天。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