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找零
巴黎左岸圣米歇尔大街的“双叟”咖啡馆一度很吸引奉九,因为这里是众多欧美连同游历欧洲的中国知识分子频繁出没的地方——乔伊斯曾在这酝酿过他晦涩难懂的作品,王尔德曾因他的美少年不再爱他而痛苦不堪,徐志摩曾在此为了纠结的情感而徘徊……
她也曾在宁铮的陪伴下,坐在店外夏日里搭就的乳白色凉棚下,一边啜饮着不那么称心的咖啡,一边静静地望着店里靠窗而坐,誓要打破一切西方绘画传统,年过半百的艺术巨匠毕加索,小老头正双手托腮愁眉苦脸地发着呆,连店里那两尊看起来颇为瘆人的同时也是咖啡馆名字由来的清朝买办木偶也居高临下怜悯地俯视着他。
奉九不免猜想着,大概情人和太太又打起来了。她跟宁铮一嘀咕,宁铮就自得地绽开一个微笑,在她耳边轻声说:“还是我好,是不?一心一意守着你。”顺便拿起奉九的手,吮了吮她从来不往指甲上涂颜色的粉嫩指尖,极尽缠绵。
奉九连耳朵都红了,生怕他再做出点什么出格的举动,虽然这里是浪漫的巴黎,她只好顺势夸了他几句。宁铮这就更高兴了,连着几天一有空闲就陪她来喝咖啡,把对咖啡一向不喜欢的奉九都要喝吐了。宁铮笑眯眯地看着她,也不说别的,直到最后一天决定要离开时才好像突然想起似的告诉她,这咖啡馆还可以点他们的招牌饮品——非洲热可可啊……那你还每次都抢餐牌?!奉九气急败坏。
不就是前几天夸他时不大诚心被他看出来了么?小人,小心眼儿。奉九这才惊觉自己过去这几天难道是傻的么,反正自从生了芽芽,这记性和智商好像双双下降……
她也曾去过位于康朋街二十一号,以大胆革新女装,创造出简洁利落风格闻名于世的香奈儿店里,购置过一些难得一见的女士裤装、夹克和没有累赘的边、朵装饰的女帽;更曾在巴黎十六区的吉美博物馆不忍离去,一遍遍哀叹着祖国那么多珍贵的圆明园瑰宝被无耻的法国强盗堂而皇之、不知羞耻地陈列于此,顺便想起在“九一八”后被掳到东京的自家的那些珍宝,其中最为珍贵的就是王献之的行书名迹《舍内帖》……
她也和宁铮带着孩子们一起,去了位于法国东北部的“一战”遗址——凡尔登要塞,看到了密密麻麻足足有二十五万之多的战死者的大理石墓碑,耳边响起了在巴黎时那些法国政客无不热切期盼着欧洲不要再发生战争的轻巧话语,与她在纽伦堡亲眼见到的那数不胜数,具有毁天灭地般钢铁意志的德国纳粹们相比,是有多天真……
但他们还是要按照计划,继续旅行去英国:那里,已有人安排好了宁铮与英国首相的会面。
告别了法国的友人,宁铮一行离开巴黎,坐东方快车一路向北,到达南延线尽头的海滨城市加莱,隔着一道浅浅的多佛海峡,对面就是英国。
他们换乘轮渡,到达多佛港,又乘火车到达英国首都伦敦。
时任英国首相麦克唐纳立刻接见了宁铮一家,作陪的除了几位内阁成员,还有回国度假的凯自威,也就是现任怡和洋行总经理,同时也是英国托拉斯维克斯军火厂驻华代表,还不忘邀约宁铮去他们的军火厂参观——他们刚刚生产出了一款比k31卡宾枪还要好用的步枪。
第二日宁铮带了大部分的随从一早就出发去军火厂参观,奉九则在午后才出了门,打算去蓝蒲生爵士家看望故人,她带着俩孩子上了出租车,支长胜和另一名年轻侍卫亦步亦趋地跟着护卫。
这种前脸圆滚滚的黑色出租车一直是伦敦街道的特色,虽然一到英国,宁铮已经租了几辆宾利和奥斯汀汽车,但奉九发现,伦敦的出租车业务很发达,想要出门,打个电话定个时间,就有汽车开到公寓门口待命,所以她觉得在宁铮去参观她不怎么感兴趣的军工厂、军校和农场时,她完全可以使用这些出租车代步了。
伦敦出租车享誉世界,价格也高:因为从业门槛高,考试通过率低,所以汽车夫也跟着水涨船高,一向以态度古怪闻名于世。不过眼前这个一身制服戴着白手套的中年司机看着一身华贵的奉九和两个孩子,及一旁英气勃勃一看就是军人的支长胜和侍卫,到底还是收了以往的傲慢态度,摘了头上的格子帽,毕恭毕敬地下来给他们开了车门。
泰晤士河从西向东,慢悠悠地横穿整个伦敦,将伦敦分为南北两区,蓝蒲生的别墅位于南岸,俩孩子开着车窗,津津有味地观赏两岸风光,可这漫天不透亮的空气却是让她有几分忧心。
一九三三年伦敦的空气,虽还未达到十九年后能致大批居民于死地的那种可怕地步,但对于习惯了洁净空气的中国人来说,也是相当无法容忍了。概因此时的人类都不具有空气污染和环保的概念,所以对于正处在高度工业化进程中的伦敦来说,到处都是吐着黑烟的厂房和烟囱,空气中漂浮着大大小小的颗粒物,整天雾蒙蒙的才是常态。
奉九不免担心起大家尤其是两个孩子的健康来,当即决定即使不得不滞留英国,也不能在伦敦久住。
每到一处新地方,奉九总喜欢与当地人聊天,以期快速了解新环境:她与汽车夫有一句没一句地闲聊,奉九从他的谈话中得知,经过一战的摧残,出租车这个行业现在总算恢复到战前的水平了,他很自豪地说自己每月的收入足以养活一家六口人。
他们刚刚驶过了白金汉宫路,他又指指路边一闪而过的一座比老式马车大不了太多的漆成绿色的橡木小屋,在这个寸土寸金的地段矗立着,很是有些突兀。汽车夫说,这是一百多年前几位好心的贵族特意给当时还是出租马车夫修建的休憩小屋,省得天气不好时他们只能去酒吧鬼混,耽误工作,影响驾驶安全。
奉九跟着他的话想着,一个汽车夫就可以养活一大家子,这生活水平,是比国内普通民众的要强很多,也不知道中国老百姓什么时候才能过上这样的生活?但奉九此时还不知道,像伦敦出租车司机这样收入丰厚的行业,在英国也不多见。
他们到了地方,汽车夫伸手出去拉了一下置于汽车左侧后视镜旁边的卡式计价表,恭谨地说车费是两磅五先令三便士,奉九递过去三个金磅,汽车夫挠挠头,算不开这账:以往的本国客人,绝大多数都是不找零,直接当小费给了,但这是中国客人,他拿不准人家是怎么想的,也不能给英国人丢脸不是。
奉九本也想如此,忽然看了看龙生,心里想着考考他:奉九也有一个中国母亲普遍有的毛病,就是不想放过任何一个机会教育孩子,马上用英文告诉龙生让他算算账,随后自己也在脑子里飞快地盘算了起来。
其实直到一九七一年以前,英国的货币面值都是令人费解的——明明全民的算术水平都不高,但偏偏搞出一套麻烦无比的换算制度:一英镑等于二十先令,一先令偏偏又等于十二便士,除了一英镑,还有半英镑、两先令六便士这种面值的硬币出现。
所以几十年后,英国终于不得不改革了这套货币体制吧。
那应该找汽车夫多少钱?龙生迅速地开始心算:三磅是七百二十便士,车费两磅五先令三便士是五百四十三便士,两两一减,找零应该是——
“十四先令九便士”。声音清脆,答案正确无比,不过,让奉九吃惊的是,给出答案的,不是六岁的龙生,而是还不到四岁的芽芽。
龙生笑了一下,得,虽然跟自己的答案一样,但妹妹既然先说了,那就算她先算出来的好了。
伦敦出租车的副驾驶位置是行李架,不能坐人,跟着他们一起坐在奉九对面的支长胜不懂英文,但看着少奶奶惊喜的脸色,知道芽芽小姐说的对了。
奉九到底还是把三个金磅都给了汽车夫,笑眯眯地带着俩孩子下了车,心里想着今晚一定好好跟宁铮说说自家闺女在算术方面的天赋。
谁知芽芽还没完了,管奉九要了她的小零钱包,找出一枚极具英国特色的两先令六便士的硬币,又拿出一个十先令的,两个一先令的,和三个一便士的,叹了口气,用中文说,“真要是找钱,刚刚那个伯伯得给我们这么一大把。”
大家笑了起来,支长胜无奈地摇了摇头——他是怕了,怎么这么麻烦。
支长胜拉了门铃,一个戴着白手套的标准的英国管家模样的人过来开了门,把他们让了进去。兰蒲生爵士已是六十五岁高龄,身体欠佳,早已瘫痪在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