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铮在接到第五封电报后,思索了片刻,就去找了奉九。夫妻俩关起门,在书房里说了一下午的话;第二天一早,宁铮接受了特意来到他们布莱顿寓所的路透社记者的采访,表明了自己“从不属于任何党派,抗日、统一、救国,我从来只有这几件事”的一贯主张。
宁铮随后和奉九一起,带着孩子们去郊外的树林打了好一阵子的野兔和松鸡,来了一场小型狩猎,痛快地玩了一场;第三天一早,吻别了奉九,抱了抱龙生,最后又抱着对父亲一脸依恋的芽芽,良久不愿松手,这才动身回国,并给他们留下了足够用的侍卫,及照顾生活起居的李应超夫妇。
奉九和孩子们不舍得宁铮离开自不待言,不过比他们更不愿宁铮回国的,却是日本特高课的特务们:他们在欧洲呆得舒舒服服的,除了日常监视,也没别的事儿,日子过得逍遥自在,不象在中国,动不动就被革命党和军统特务赏了各种莫名其妙、不可预测的死法。
宁铮响应江先生召唤先期回国,却并不是像江先生所想,回去后拉着宁军与闽军抗衡,而是不想让宁军再次卷入国内新一轮的政权纷争。
回去后到底是不是接着统领宁军,是否在国民政府中任职,都还没有定下来,所以思虑再三后,夫妻俩还是决定奉九带着芽芽在英国再呆一段时间,等尘埃落定了再回去。
宁铮于十二月初回到罗马,向墨索里尼辞行。这个越发自大的意大利独裁者对宁铮这位中国小友非常上心,特意安排了“昆特帕尔特”邮轮,从威尼斯出发,经由埃及赛德诺港、香港,直抵上海。
上一次出国时,送行的人冷冷清清的没几个;而如今八个月的旅欧之行结束时,一路上陆陆续续前来迎接的,却足足汇集了有五千人之多:从香港开始,到黄浦江江心,宁军将领、故知新交、上海最大帮派头子杜先生、宋文成代表、江先生代表……其中当然不乏肝胆相照的好友和部下比如吉松龄和徐庸,也有知心好友比如端纳,但也有很多人是知道他一回来,作为宁军首领又会被江先生委以重任,这才如此热情;更别提有人一路跟随,就是为了要官要权。
世态炎凉,莫过于此。
暂且不提宁铮回国的酸甜苦辣,这边宁铮才走了不到半个月还在海上时,奉九已发现自己又怀孕了。
因为月事一向很准,所以她才能这么快发现孕事;但跟怀芽芽不同——不是几乎第一天就感觉不对——这回肚子里的小胚胎安安静静的,不急不恼,看来是个脾气平和的小家伙吧?
她没急着想方设法告诉宁铮,因为猜也猜得到他又高兴又烦恼的心情。狩猎回来后,他们还曾一起去了瑞典,拜望了瑞典国王,他们一家都很喜欢这个国家。不过现在既然怀孕了,原本还想带着孩子们去其他北欧国家游玩的计划只能就此搁浅。
既然还要在英国待上一段时间,奉九不得不去添置点行头,毕竟不时地还要代宁铮出席一些不得不去的宴会,首饰太少也不是那么回事儿。
她由秋声陪同着,去了位于巴黎西区和平街十三号的卡地亚珠宝店。
店里面正有一群人到中年、衣着朴素的太太们在欣赏珠宝,偶尔有人怯怯地要求柜员把珠宝拿出来试戴。这里到底是卡地亚的总店,漂亮专业的柜员训练有素,个个笑容满面,明知这群顾客几乎可以肯定买不起,但还是非常热心地给她们挨个试戴,并对镶嵌的各色宝石的特质加以讲解,还不忘夸赞自家店闻名于世的先进工艺;太太们赞美着,又都依依不舍地放下这些华贵的饰品。
她们很快注意到进来的两位东方美人。
更美的这位进来后挨个隔间粗粗扫视了一圈,随即坐在她们所在隔间的一张圆桌旁,等着殷勤的店员给她拿过看着还入眼的几套首饰。这位美人购物是个快手,不出十分钟已相中了两套,但只拿起两条项链对着镜子比了比,又偏头问问旁边女伴的意见,两人轻声议论几句,也不像别人似的反反复复地试戴,轻飘飘地就这么打算买下了,免不得都是一脸艳羡。
奉九走进来后其实也注意到了这群人,于是一边挑选着首饰,一边留心听了几耳朵这些中年女人之间的闲聊,得知这是一群好久不见的少女时期的玩伴,所以找了这个时间约在巴黎聚会。看着她们之间亲昵的举动,毫无嫌隙的表情,不由得想起在北平的媚兰,在美国的秀薇,在上海的漓漓和世界各地到处跑的萝莉,心里也跟着一暖。
对于卡地亚珠宝,奉九并不陌生,因为在时尚方面很有研究的王蕙兰就特别喜欢卡地亚,在巴黎时还借了自己好几次。她经常拿着自己购置的大颗顶级宝石要求卡地亚定制:其中最著名的一颗是从清廷流出的翡翠青椒,被她好胜地拿出来与一位犹太富商“斗石”,结果大获全胜,其水头、色泽之好,让见惯了顶级珠宝的第三代卡地亚掌门人路易·卡地亚也赞叹不已,以至于亲自动手制成了一枚钻石吊坠扣,甚至在工作时要求旁人一律不得进入,以防生出意外。
奉九看好的两套首饰分别是以缅甸翡翠和南非钻石作为主材:第一套包括了垂着鸽血红宝石丝穗的珠链、鸽蛋面戒指、耳饰和两串手链,这也是现今非常流行的款式;翡翠的色泽虽也不错,属于偏暖的“金丝绿”,但比起自己留在国内的号称”非铁不买“的翡翠大师铁宝亨出品的极品“蓝水绿”可就差远了,只能说是中规中矩,这也是她选手链而不是手镯的原因。
不过,在一个根本没有翡翠文化的国家实在无法挑剔,况且奉九在这些方面也没有很多贵妇都有的执念,觉得看得过眼就可以了。
另一套是用卡地亚引以为傲自行开发的铂金工艺做底托,镶嵌着一颗颗纯净度极高但克拉数不大的南非钻石,做成了三层月桂叶套链,时不时地还有几颗水滴状的垂饰加以衬托,设计华贵又素净,奉九选这套是因为比较容易搭配服饰。
这两套首饰价格不菲,但也不至于像王蕙兰女士那些个顶级珠宝一样令人咋舌。
奉九向来不喜欢戴全套首饰,因为太过隆重,与她本人娴雅端丽的风格不搭,还容易带着种耀武扬威之感。整套首饰如果拆开戴,倒能做出好几个造型——自国难后,她更加谨言慎行,生怕被宁铮的政敌们抓住把柄,拖了他的后腿。
秋声现在是唐知恺的太太了,夫妻感情和美,唐知恺是商业奇才,账面上宽裕得很,这次她到英国来,本着“穷家富路”的原则,唐知恺给太太准备了大笔资金供她支配,所以秋声刚刚也挑了几样稀罕的。
奉九理解她的心思——这是有丈夫疼爱的女人——因此并没打算非要替她付帐。
秋声的品味一向不错,一再坚持下,又做主美滋滋地给奉九买了一只铂金蓝宝石手镯表:按动小小的把的,就可以弹开蓝宝石表蒙看时间,省得参加宴会无聊但还不能失礼地戴着手表看钟点了。秋声低声说这么多年了,净是姑娘给她买贵重礼物了——国难之后,奉九虽损失惨重,但还是送了秋声一大笔嫁妆,并再三叮嘱她不用在丈夫面前低声下气,她是个有底气的女人——她也要送姑娘一件礼物才好。奉九握着秋声的手,心里不合时宜地涌上一句“吾家有女初长成”的欣慰和感慨,一切尽在不言中。
正在这时大门又被推开,一位身材挺拔的高个子男人陪同一位中年女士走了进来,女人胸前别着一枚显眼的美洲豹蓝宝石胸针,看到奉九,脚下就是一顿;男人则是一脸惊喜,马上放开挽着女人的手臂,快步走过来,彬彬有礼地问好。
此时总店经理也出现了,殷勤地迎上那位貌不惊人的中年女士。
奉九的脸盲症又犯了,压根不知道这是哪位。男人察觉到奉九的些微茫然,适时地自我介绍说他是里宾特洛甫,德国驻英大使。
奉九虽不大记人,可联想能力很强,一旦知道这个男人的身份,那他身边这个女人是谁她也就跟着想起来了——王储情妇之一,沃丽丝·辛普森夫人。
看经理对辛普森夫人的热络劲儿,应该是卡地亚的重要客户。
奉九早已从西泽尔,再加上后来又问过伊莲娜和宁铮,知道了这位德国大使的底细,心里想着:这两个人居然就这么明目张胆地游荡到了巴黎这个世界中心来了?能与辛普森夫人以这种方式混在一起的,怎么可能是什么品行端正之人,奉九淡淡地跟两人问了好。
里宾特洛甫可不想这样:那天在诺福克打猎时邂逅,他就对这位中国的宁太太惊为天人,只可惜当时时机不对,不免一直耿耿于怀;老天垂怜,让他碰巧又邂逅佳人,而且她那个英俊冷淡、很有威慑力的丈夫也不在,难道还有比这更好的机会么?
至于他和辛普森的关系,那本就是各取所需,毫无约束力,根本不用在意。
他有心讨好佳人,又想展示男性气概,立刻慷慨地表示不管宁太太买什么,都由他来付帐。
以往他这招儿可是屡试不爽,毕竟世界上哪有不爱珠宝的女人?反正他没见过。
奉九不但知道这两人称得上是狼狈为奸,更知道各国外交官基本上都是间谍,于是她不动声色地向秋声使了个眼色。秋声立刻心领神会地起身,独自去付帐。
奉九扫视到此时已走到自己身边,围着钻饰柜台旁的圆桌坐了一圈儿足有六位的中年太太闺蜜团,更注意到她们面前很快摆满了各色美丽钻饰,于是露出一个格外妩媚的笑容,转身询问里宾特洛甫,“真的是什么都可以么?”
里宾特洛甫还没有过与中国美人约会的经验,被奉九这清甜又带着特有的东方神秘气息的笑容搅得三魂七魄都飘荡起来,豪气地一甩头,“当然。”辛普森夫人看着他的样子,不屑地轻哼了一声,这轻哼里,当然也不缺奉九那份儿。
奉九立刻兴高采烈地走到太太团那里,冲着看她忽然过来一脸懵的太太们宣布:“各位女士,你们今天运气真好!看到那位先生了么?他刚刚说了,不管选什么,都由他来付帐!所以你们放心地选吧,大家一起为这位先生的慷慨鼓掌!”
说着,不管三七二十一地鼓起掌来,几位不知所措的太太很快缓过神来,跟着奉九使劲儿鼓掌,这意外之喜让她们兴奋得脸都红了。
里宾特洛甫脸一白,辛普森夫人先是惊讶万分,接着忍不住哈哈大笑——这情形平生仅见,千金难买,实在是太有趣了。这一次的笑声里,却是带着对奉九的欣赏。
奉九一看差不多了,马上跟接待自己的柜员、辛普森太太和里宾特洛甫点头道别,又冲着那群太太笑笑,跟着已走到店门口,提着包装好的首饰盒的秋声一起离开了,徒留下还在笑个不停的辛普森夫人,和被一群中年妇女团团围住不停表示感谢的里宾特洛甫。
门外两个侍卫立刻跟随上来。秋声促狭地说:“姑娘,你走得太快了,那个洋鬼子的脸色太好看了,我还没看够呢。”
奉九一本正经头也不回地往前走,一边光动嘴皮子不扯动一丝面皮地说:“见好就收懂不?再说了再呆下去,你姑娘我都要绷不住劲了,就让那个老色鬼头疼去吧。”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