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夏的夜颇为凉爽,太后和杨太妃坐在殿外,任由夜风吹拂,很是惬意。 杨太妃低声说着小时候赵祯的趣事,不时捂嘴偷笑。 “……官家晚上会做噩梦,呼唤爹娘。有一次老身听到他说想和爹娘一起睡,都五岁了,还想和爹娘同睡,太后说笑不笑人?” “那孩子……”太后眸色温和,“当时他还小,先帝和老身商议政事时,他就躲在门后,或是躲在帷幔后。刚开始还期待先帝和老身去抓他,后来见没人搭理,便就坐在门后,或是帷幔后,只是发呆。” “这是先天便有些柔弱的性子。”杨太妃叹息,“这样的性子最是孝顺,可惜生在帝王家,却不得不肩负着天下重担。” “这是他的命。”太后说道。 罗崇勋走上台阶,“太后,官家在定远侯家喝醉了。” “嗯!”太后点头,杨太妃追问,“可有碍?吐了没有?可有人做醒酒汤?被子可盖好了?” “这是初夏!”太后蹙眉,觉得杨太妃有些分寸大乱。 “大概没吐,张泽他们在。” “定远侯呢?”杨太妃心疼赵祯,就迁怒李献。 “定远侯就站在院中树下……他们说官家喝醉后,不知说了什么醉话,令定远侯一直在院子里踱步。” “能说什么呢!”杨太妃心中一松。 能说什么太后大体能猜到一些。往日的官家被孙奭等人教授的循规蹈矩,以士大夫们为亲密伙伴。今日李献一番话彻底揭开了大宋深层危机的起源,激怒了吕夷简的同时,也打破了赵祯十四年来的固有认知。 “那孩子,怕是有些惶然,茫然。”太后幽幽叹息,“先帝丢下这个烂摊子撒手走了,他走的洒脱,可官家才十四岁,但凡老身软弱分毫,那些人便会把老身和官家撕成粉碎。” “他们不敢吧?”杨太妃笑道。 “那些士大夫看似风度翩翩,满嘴仁义道德。是,正直的人有。一心为公的人也不少。可更多的人贪婪可鄙。那等人的欲望永无止境,所以,今日定远侯才说了,此后的帝王会止不住想封赏,止不住?是不敢停吧!呵呵!” 太后冷笑着,杨太妃听的迷糊,只知晓未来赵祯的日子不好过,“那官家当如何?” “学,磨砺。在此之前,老身挡着。”太后眸中多了一抹疲惫,“先帝驾崩后的这一年,老身如履薄冰,战战兢兢。老身多次梦到有人谋反,有人发动宫变,醒来浑身冷汗。第二日疲惫不堪,只想歇息。可想想宫中一个你,一个官家。你是万事不管,只盯着官家的饮食起居。官家天真,若是没有老身挡在前面,那些老狐狸把他卖了他还能帮那些人数钱。” 杨太妃赧然,“老身蠢笨。” “怎么办?”太后幽幽的道:“许多时候老身也想着和那些人妥协,换来更为宽裕的环境。可老身又想,此刻和他们妥协了,以后官家亲政怎么办?那些人会得寸进尺……顺着老身妥协的地方一直得寸进尺。你说,以官家的性子,可挡得住?” 杨太妃想了想,摇头,“官家柔弱心软,最不会拒绝人。” “所以再累,再绝望,想着官家,老身也得咬牙坚持下去。” “要坚持到几时?”杨太妃仰头,敬仰的看着太后。 太后斩钉截铁的道:“坚持到官家能直面这个天下为止!” …… 李献一夜未睡,就在院子里散步。走的脚痛,就坐在台阶下,听着虫鸣。 来福忠心,也跟着他一夜未睡。 张泽更是不敢闭眼,就蹲守在赵祯的卧室外。 “定远侯,歇歇吧!”张泽不知官家和定远侯说了些什么,令他如此。 “也好。” 李献走过来,就坐在卧室门边。 张泽掩口打个哈欠,“好多年未曾在宫外过夜了,很是新鲜。” 李献背靠门柱,问道:“觉着宫中好还是外面好?” “外面好,不过,咱还是习惯在宫中。”张泽靠在另一侧门柱上,“说来也怪,宫中规矩多,且麻烦多,在宫中一刻,咱就得警觉一刻。按理咱就该喜欢宫外吧!可咱怎地一想离开宫中,就觉得心慌意乱呢?侯爷可知晓这是为何?” “人在一个地方待久了,便会习惯。说个故事吧!”李献闭上眼,双手抱胸,“一群猴子被关在笼子里,刚开始,猴子们野性难驯,每日摇晃笼子,撕咬笼子,就想逃出去。可关它们的人每逢它们想逃,便用棍子狠狠的抽打,不管你逃没逃都打。时日久了,你觉着猴子们会如何?” “逃出去了?”张泽觉得疲惫。 “时日久了,这群猴子都偃旗息鼓了。某日,那些人又抓来了一只猴子,把它丢了进去。这只猴子进了笼子后便想逃。可当它刚摇晃栏杆时,那些猴子竟然出手,一起毒打了它一顿。” “啊!”张泽愕然,“为何?” “只因那些猴子早已被打怕了,只要有同类想跑,它们下意识的便想着自己要挨打,于是便阻拦。” 张泽只觉得整个世界都被颠覆了。 “汴京的大牢中有那等从少年时就被关押的重犯,被关押数十年,垂垂老矣之际,突然遇到大赦。你说他会如何?” “欣喜若狂。” “不。他不想出去。” “不能吧!”张泽觉得不可思议。 李献笑的神秘莫测,“我管这叫做,体制化!” 天亮了,赵祯醒来,昨日喝断片了,许多事儿都记不起来,乐呵呵的赞美了一番李家的早饭。吃完早饭,有内侍来请他回去。 “回头你进宫,我那里刚得了些好东西。” 赵祯进宫,张泽的脑海中老是出现一个老人犯不肯出狱的场景,然后自嘲,觉得自己魔怔了。 正好有刑部官员求见官家,公事禀告完毕后,张泽去送此人,路上不经意的提及了此事。 “有啊!”刑部官员诧异的看了张泽一眼,没想到此人竟然知晓此等事,“那老人犯抓着栏杆不肯出去,哭着说外面是另一个世界,他无法存活。最后被乱棍打出大牢。是夜,他就吊死在刑部大牢的后面。” 张泽站在原地,只觉得浑身发寒。 体制化! 定远侯不会平白无故说这两个故事。 张泽仔细思量,回去告知了赵祯。 赵祯有些宿醉难受,捂着额头,一怔。 “他这是在点醒我,莫要习惯了被困在宫中,甚至还乐此不疲,不敢直面外界。”赵祯走出去,仰头看着蓝天。 少年少有的中二了一次,指着天空道:“我必不会令你失望。” 帝王的誓言能引发天地感应,张泽不敢隐瞒,令人去禀告了太后。 太后默然良久,提笔在一份被她狠批的奏疏一角写了一行字。 ——天下牢笼。 冯拯最近这阵子老是告假,许多时候是王钦若在代为履行首相的职责。 首相之位定下来了,但次相却没定。 鲁宗道请缨受挫后,被不少人视为刺头。但这厮却越挫越勇,最近表现的很是出色。 王曾老道,不急不躁,做事稳妥。就是老头脾气不好,见到看不惯的人事就会喷。 次相谁属,这是朝中当下最大的悬念。 别看都是宰辅,可首相,次相,末相的权力和话语权不同。三相之后的宰辅,那只是预备役。 所以,次相争夺战开始了。 吕夷简毕竟是名门贵子,吕蒙正这位名相给他留下了令人羡慕嫉妒恨的人脉。利用这个人脉,吕夷简最近的呼声很高。 争夺首相,他的资历不够。但次相却没问题。 今日朝会,一开场,就有官员出班赞誉王曾。 “……王相老成谋国,一语便道破了此事的玄机,令臣恍然大悟。” 接着不少臣子出班赞美老王曾。 这不对! 吕夷简眯着眼,发现王曾虽然看似平静,可隐隐也有些惊讶之意。 显然,这不是他的手笔。 那么是谁? “王相行事周全,老夫与之共事多年,知之甚详……” 当王钦若一脸吃大便的模样出来赞美老对头王曾时,吕夷简低下头。 他知晓,自己和李献那场论战的影响爆发了。 他若是只窥听也就罢了,可不该出去和定远侯辩驳。更不该当着官家的面……被定远侯一番话刺痛了内心,把自己内心深处的小和无措展现在了官家眼中。 官家目睹了这一切,定然觉得心中的某些东西轰然倒塌了吧! 是了,昨日有人说官家出宫,竟然夜宿定远侯家。据闻,还喝多了。 可王曾呢?王曾也曾窥听! 吕夷简抬头看了帷帘一眼,突然恍然大悟,王曾事后没和自己一起出宫,而是托词有话叮嘱李献。当时吕夷简被李献那番话刺痛了内心深处,有些神思恍惚,没有细究。此刻想来,王曾定然是去禀告了太后…… 二人窥听,你吕夷简还进去辩驳了一番,丑态毕露,吓到了官家。且事后王曾来汇报了,态度端正。 你呢? 吕夷简深吸一口气,看了王曾一眼。 老狗! 他知道。 太后这是在为官家和定远侯出气。 女人啊! 你的名字就叫做小心眼! 吕夷简眼中闪过痛苦之色,若是再给他一次机会,他定会选择正大光明的进去,而不是窥听。 …… 月初,求推荐票,月票,让新书也能多些冒泡的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