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顾堇出现以前,秦琅绝对不会想到,自己某一天,会想用“广寒宫的仙子”来形容一个刺客。 但事实是,当银色的月华照耀在顾堇清清冷冷的瓜子脸上的时候,秦琅发至内心地就有这么一种感觉。 “你在干什么。” “呃…” 秦琅低头,看看自己蠢蠢欲动的手指,再看看某女侠可爱的脚趾头,最后再目测一下两者之间几乎碰到一起的距离。 坏了。 正所谓瓜田李下。 眼下的情况,顾堇要是把自己误会成“半夜没忍住诱惑,想要玩弄女子秀足的变态”,那可就不好了。 “……” “……” 屋子里在奇妙的氛围中沉默了一小会儿,蜷着长腿坐在床上的少女,跟蹲在床尾的少侠对视了半晌,最终少侠抬头讪笑了一下: “你猜我在干嘛?” “……” 这话出口,秦琅自己都觉得尬,但很快也反应过来: “我主要是看夫人她…脚上好像也有些伤,反正守夜没事干,就顺便检查一下…” “……” 少女沉吟,侧头望向窗外月,束起的高马尾飘逸依旧,雪白的后颈上浅浅的绒毛在月华下泛着晶莹的晕儿,就这么有意无意地散发着特有的美好。 “白天…多谢。” “嗯?什么?” 顾堇回头,注意到了秦琅的心不在焉,重复了一遍: “谢谢,白天救了夫人。” “不客气。” 秦琅有些好笑,这丫头一看平日就不怎么爱说话,“谢”字后面甚至不愿多说一个“你”。 “你发呆,是打什么坏主意么。” “这叫什么话…” …… 直言不讳的少女,前脚感谢完救命恩人,后脚又展露出十足的警惕性。 尽管她表面上总是没有表情,可她的心思几乎全都写在脸上,写在眉眼间,表达方式直接的甚至有些笨拙。 秦琅觉得,这大概也算是她平时不爱说话的佐证和原因之一吧。 …… “我要有坏主意的话,白天苏女侠…郡主大人晕倒的时候,我就已经打了。” 秦琅坐到床边,和少女保持着半米左右的距离: “我刚刚吧,只是觉得你很好看,所以看的有些发呆。” 咻——! 破空声乍起,一把熟悉的银色匕首抵在了秦琅肩窝。 “坏主意…” “不是,说你好看就是打你坏主意?” 秦琅白了她一眼,抬手将她的匕首撇开: “行,那你难看。” 咻——! 梅开二度,秦琅的另一边肩窝,被另一只匕首抵住: “你才难看…” “……” 横竖都是错,秦琅无语地将她另一只胳膊撇开: “伤筋动骨一百天,更何况你们这么严重的刀伤,这几天就少做这些没必要的动作了。” …… 秦琅倒是清楚,少女表面上凶凶的,但实际上并没有真要伤自己的意思,否则也不会仅仅是将匕首对着自己肩膀。 对待郡主的救命恩人,稍显木讷的顾堇,心里显然是有分寸的。 …… “话说,你只感谢我救了苏银瓶,不感谢我救了你吗?” “不用。” “为什么?” “不重要。” “什么不重要?” “我的命。” “……” 秦琅眉头微皱,盯着少女轻轻攥在床边的纤手看了一会儿,没有追问,许久后站起来,提起小火炉倒了一碗热水,熟练地将一截儿木贼草泡进去,端给了顾堇。 “给。” “?” “木贼茶,你家夫人也喝过了。” 顾堇有些犹豫,秦琅就自己先喝了一口,表示没毒什么的,再给她。 “……” 见她还是像个木头一样没反应,秦琅又将小碗转了半圈: “这边我没碰,喝吧。” “……” 似乎是少女心思被猜中有些窘迫,她那双冷眸的眸儿终于有些略显慌乱地转了转。 尽管只是昙花一现,但秦琅却看的心头会心一笑。 咕噜… “怎么样?” “嗯…” “嗯是什么意思?” “好喝…” 少女的口味跟某女侠显然具备完全不一样。 “这茶能够活血化瘀,对刀伤的康复有好处。” 秦琅一边说,一边将自己包裹双手的布条缓缓取下,露出两只手掌上好几道深褐色的刀口。 “你…” 少女顾堇微微动容,不需秦琅多说,也能瞬间知晓这是两人邂逅时,自己给他造成的匕首伤。 “这个。” 她看了眼手里的小木碗,捧到了秦琅面前: “你喝。” “我不喝。” “……” 顾堇微不可察地颦了颦纤柔的眉儿,双手捧紧了小木碗,有些不服气似的,又往秦琅身前推了推: “你喝。” “不喝。” 秦琅看着她的眼睛: “我也觉得我的命不重要,所以不喝也没事。” “……” 他什么意思… 这个人奇奇怪怪,顾堇决定不要理他了,把木碗往床头矮几上一放,笔直地往床板板上一躺,闭上了眼睛。 秦琅也不作声,换了新的布条包扎了双手,继续坐回了小火炉旁,保持着基本的警惕性,默默地又坐了一两个时辰后,屁股坐的有些疼了,便轻轻推门走出屋外,走到老槐树下,呼吸着月下凉薄的空气,静静凝望青牛岗下流经的螭江水。 …… 不知不觉,两三柱香过去。 衣衫单薄的秦琅搓搓手臂,有点儿冷,想回屋了。 于是,他转身,然后就看到一个熟悉的单薄身影,端端正正立在自己身后,两只白嫩的双手,正捧着一只重新装上热水,笨拙地泡了一大把木贼草的小木碗。 “不是睡了吗?”秦琅咧嘴一笑。 “喝了它。” 有什么好笑的,同样也受了伤,真不知道他怎么笑出来的… 反正顾堇是笑不出来,昂起面带愠色的小脸儿,直勾勾看着秦琅,把木碗抵在了他的肚子上。 “何必呢?” “不想欠你…” “我都说了,我的命不重要,所以你不欠我,就好像你的命也不重要,所以即使我救了你,你也同样不欠我。” “……” 少女自觉说不过他,所以就紧紧抿住唇瓣儿,摆出永远都不想说话的架势,只把手里的小木碗更用力地往他肚子上抵着。 “堇姑娘你别生气,其实这事儿很简单。” 秦琅“循循善诱”,莫名有一种诱拐少女的感觉: “只要你收回那句话,承认自己的命也很重要,那你就算真正地欠我,我也就喝了这茶便是。” 顾堇沉默半晌后,轻声开口: “我是夫人的亲卫,是死士。” “对啊,死士就更要重视生命才对!” “……” “一个连自己生命都不重视的死士,凭什么去重视自己想要保护的人的生命?” “……” “换句话说,如果你自己不重视自己,将来出了事,谁去保护夫人?” 秦琅严肃地望着少女,抬起一根手指在她额头上点了下: “这点儿觉悟都没有,轻易地说出什么自己的命不重要之类的话,有意思吗?” “……” “别老不说话啊,这样吧,你收回,并且以后都不再说那种话,我就喝了这茶,同意吗?” “……” “同意就点头。” 顾堇的双眸漠然地盯着秦琅,就这么盯了他好几息,最后终于僵硬地点了一下脑袋。 长长的马尾随之轻漾,晃出一阵淡淡的清香。 秦琅这也才把快将自己肚子抵出红印的小木碗接过来,一口气喝了下去。 “?!” “放太多,我都觉得苦…嗯?怎么了?” “……” 少女欲言又止,眼中的惊疑一闪而过,嘴唇嗫喏两下,终究什么也没说。 算了… 忘记把小木碗转过去,让他喝了自己喝过的地方… 以她的身份,大概这一辈子,都不适合去在意这种无聊的事情吧… ——————————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 与此同时的同一片夜空下,青州府衙内,依着扬州风格打造的后花园充满静谧,小桥流水,红花绿柳,风雅别致。 此时明月高悬,花园内一处十几丈见方的人造小湖内,两个老者坐在湖心亭下,一人饮酒,一人饮茶。 饮茶者慈眉善目,一袭云纹锦服绣有飞禽,年过半百,须发依然乌青。 饮酒者眉眼阴鸷,穿着脏兮兮的灰麻长袍,一头蓬乱白发不修边幅。 “大人,事关重大,恕老身今夜不便多陪,我就直说吧,半个月前我们门主在剑平县遇害,前日听闻,尸首已然送到大人府中,不知是否属实?” 白发老头开门见山,黑发老者没有看他,举起酒杯悠悠地抿了一口: “薛贵的死…不说你们,本官其实也没想到,毕竟追缉令都是十年前发的,你们门主凶名赫赫,谁知道区区五十两赏银也能有人不惜盯上他,说明当今世道的侠义之士不在少数,这不是挺好的吗。” “大人!” 白发老头明显很不耐烦: “十年前天合宗的产业从益州扩到青州,我们血刀门也很识趣,门主都甘愿躲进牢狱,全派上下一百号人也锐减到如今的二三十,可谓壮士断腕…” “别把自己说的那么悲壮。” 黑发老者瞥了对方一眼: “你们是什么货色,枉为江湖十二门之一的一帮土匪罢了,自己心里没数?十年前签发追缉令,不仅是天合宗的意思,也是青州百姓和本官的意思,之所以弯弯绕绕给你们留下一丝生机,已经是看在你们门主与我往日情分的面上了,你今天来,还想提什么要求?” “大人说的这些我当然清楚!” 白发老头咬了咬牙: “我身为门中长老,深知我血刀门从江湖中彻底消失只是迟早的事,如今倒也不奢望什么,之所以还厚着脸皮跟大人扯一些故往,只不过想求大人一个合乎情理的事情。” “合乎情理的事情还用求…呵…说吧。” “希望大人将我门主薛贵的尸首,赐还给我们血刀门。” “为什么?他的尸首上有什么宝贝不成?” 黑发老者无意的一句话,白发老头的眸光却悄然一颤,旋即镇定道: “门主在牢房受了十年的苦,哪有什么宝贝可言,只是我们这些最早跟着门主的元老,多少还有一点儿江湖义气,实在不忍…” “好了好了。” 黑发老者抚了抚长须: “我也直说吧,一具尸体,运来州府无非是让验明正身,前日已经验过了,的确是薛贵那老东西,你们要拿回去就拿,我这边该发的赏银照发就是,此事就这么了了。” “谢知府大人!” “来人,带这位老先生去找仵作……哦对了,另外你们最好不要因为薛贵的事情,又在江湖上冒头,京城有消息说,有个大人物可能会经过我朝各大州县,你们要是踩到铁板,血刀门可能就不仅是除名,更要除命。” “老身谨记!回去定然让众门徒低调行事!” …… 很快,白发老头在仆人带领下远去,而知府在独自又饮了几杯后,再次召来了一名下人。 “大人有何吩咐?” “找人跟着点儿,看看薛贵的尸体有什么猫腻。” “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