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幺和姐姐挤在同一座轿子里,狭小的座位甚至难以挤下两个屁··股。 小轿子的窗外传来碎散的吹吹打打,轿子两边各有一个男子骑着驽马堵住两个窗,生怕轿子中的女子跳出窗去。 姐姐艰难地动了动,自己向外退了退,又把阿幺往里面推了推。 “姐,我怕……咱们这是要去哪啊……”阿幺紧紧拽着姐姐,想从姐姐身上汲取一些安全感。 “……”姐姐比阿幺大上两岁,懂得也比阿幺多,“盖着红盖头看不见。” “那不是回家的路都看不见了?!” 阿幺急得要将脑袋从轿子里伸出去,想看一眼家的方向,却被姐姐拉了回来:“别看了,以后去了夫家才是家,这都是命。” “那我们自己家呢?!”阿幺急得掀开头上戴着的破旧红布,不理解也不愿理解,“我们不回去了吗?” 姐姐只是低着头,红布遮盖住她带着恐惧的面容,她不能慌,姐姐轻轻抓住阿幺的手:“没事,以后会有新家的。” 阿幺仍旧不理解,她不明白为何要跟着两个从未见过的男子进这轿子里,也不明白为何所有人脸上都带着喜气的笑容,好似在做什么天大的好事:“我不要!我要回原来的家!” 姐姐一把将要从狭窄的窗口爬出去的妹妹抓住,不能让外面的男人看见,不然以后的日子绝不会好过:“你快回来!这都是命你懂吗!这都是命!” 阿幺被姐姐拽回来时仍旧不明白,昨日才见爹娘手中拿着一包碎银子,以为今日能从哥哥手中漏下些好吃的吃上几口,没成想今早还没去割猪草便被娘一把拉回来,只絮絮叨叨说了几声这是去过好日子,你以后不会怪我,随后连衣裳也没换,便将一块红布搭在了她脸上。 阿幺在茫然间听见左邻右舍的稚童在街上奔跑,嘴里大喊出阁喽!出阁喽!二十二出阁的老姑娘,二十岁再不出阁也成老姑娘喽! 稚童手里拿着穿红喜服男子给的糖块在嘴里含着,喜笑颜开,在周围一圈一圈地奔跑欢叫。 阿幺隐隐有些明白发生了什么,心里却始终不愿相信,从红布未挡住的缝隙向下看,便看见无数孩子朝红布下好奇地偷看。 前路未知,原路不可回。 轿子晃晃荡荡走了半天,坐得阿幺是浑身酸痛,难受至极。 等轿子总算落地时,一只手猛地掀开轿子:“出来吧。” 阿幺听见姐姐深吸一口气,拉着阿幺缓缓站起身,阿幺双手紧紧抓着姐姐,丝毫不敢松开。 在眼前一片血红之下,阿幺被迫和姐姐分开,被单独塞进房间中。 她害怕地双手紧紧抓住藏在衣裳里割猪草的刀,一刻也不敢松开。 很快,屋内传来响动,阿幺攥着刀的右手猛地收紧,手上青筋凸起,指骨关节因为用力甚至都有些发白。 屋内来人很快靠近阿幺,伸出一只皮包骨的手,想将脸上的盖头掀开,阿幺猛地一抬手,她虽瘦,却常年劳作十分有把子力气,若真发起疯来,还真是不好制服。 “啊啊啊!”屋内传来男子凄厉的惨叫声,阿幺那一刀将男子的胳膊划伤了一道极深的口子,男子当即躺倒在地,浑身抽搐起来。 阿幺也被这变故吓了一跳,她不敢靠近男子,绕过男子便想朝门外跑去。 但还没等跑出几步,便被门口的高瘦男子挡住:“怎么了!” 那男子手中还死死抓着姐姐的头发,阿幺双眼泛红,再度举起猪草刀便朝男子的胳膊上砍去,男子显然没想到这温驯的物种竟然还有没被驯化烈性的,猛地一躲,但手却没有松开。 那男子显然练过些功夫,一脚便将阿幺踢开,居高临下地看着地上仍在惨叫的瘦小男子:“这女人就是要打知道吗!不打不温顺!” 说完,便一掌扇在姐姐脸上,阿幺惨叫一声,忍着腹部的剧痛再度拿起刀就朝男子挥过去,男子显然没想到阿幺还有能力反抗,眼中也不免露出一丝恐惧,只不过他并不会承认,而是将姐姐一把扔下,挡住阿幺的刀:“管好你的媳妇!” 随后啐了一口花了三两银子买了两个晦气,便头也不回地回了自己的房间。 姐姐相较起阿幺的身体要更加瘦弱,她与阿幺不同,阿幺即便父母打骂呵斥,也从不将从哥哥碗里抢来的细粮吐出,即便被打得昏过去,也要等咽下去了再昏过去。 她不明白,全家下地也不见她少一份,割猪草做饭也是她的活儿,甚至上山砍柴也是她,为何到头来连口饭都吃不上,甚至比不上别家的长工。 但她想不明白那么多,也不愿想那么多,只是想吃便抢,挨了打就反抗,即便是亲爹若是挡着她吃也要挨上一巴掌。 久而久之,她竟是也抢下一些饭食来。 但姐姐便有所不同,她一直听从母亲的,一切都是命,饭食也不敢抢,甚至都要妹妹夺一份才能勉强吃上几口,虽被夸赞乖巧,却也只得声乖巧罢了。 就好比方才,姐姐一脚便昏了过去,阿幺和算清醒,也总算是将姐姐救了下来。 但第二日却没那么好过,她姐夫想到了对付阿幺的好办法,只要阿幺反抗,便拉过姐姐就打,即便阿幺停了,阿幺跪地求饶,也丝毫不停,直至将姐姐打得昏倒过去。 这是哥哥梁大深在帮自己的弟弟梁小山驯服一只野狗,只有牢牢抓住命门,才能让它匍匐在地,才能算认了主。 可即便如此,姐姐醒来后也是和阿幺说:“咱俩的彩礼银子爹娘给了哥哥娶妻,咱们就这么走了他们兄弟会去找爹娘麻烦的,这都是命,姐姐认命了,阿幺你逃吧。” 阿幺并没有逃,因为姐姐在姐夫手里,她怕一离开姐姐就会被打死。 阿幺的丈夫倒是个好说话的,在第一日被阿幺吓昏厥后,始终不敢靠近阿幺,睡觉也要打地铺,连吃饭时也要躲阿幺远远的,两人就这么在相安无事过了三个月。 三个月后的一日,姐姐在家中纺布时突然呕吐不止,阿幺很是担心,立马拿着纺纱的钱带着姐姐去医馆请了郎中。 郎中一号脉,便对姐姐道了声喜:“娘子你有孕了。” 也是从那日起,姐夫似乎稍稍有所改变,至少打得没有那么勤了,往日里照三餐打,如今换成了一天一次,姐姐已经十分知足,每日摸着肚子,期待着肚子里孩子能给她带来好生活。 “最好是个男孩。”阿幺说道,若是个男孩以后长大了能帮着姐姐打回去,若是女孩,只怕到时会一同挨打。 但姐姐倒是没说什么,只是轻轻点了点头:“总归是命,投了胎享不了福,都是命。” 阿幺一开始不信命,她觉得日子总归是会越过越好,总不至于生生将人往死路上逼,但这日子,当真是没有半分盼头。 姐姐的肚子逐渐大了起来,在她五个月时,边关召回将士,那对兄弟便只能回到军营,阿幺和姐姐被迫同行。 这一路十分颠簸,但到底是姐姐腹中的孩子命大,竟然活了下来,等到足月生产时,姐夫破天荒地等在产房前,产婆每出来一次都要问上一句:“我儿子出来了吗?” 产婆被问得不胜其烦:“你怎么确定这一定是儿子?” 那日产婆也挨了揍,只因为咒了他梁家无后。 也许是产婆诅咒成了真,姐姐当日当真只生了个姑娘,姐夫一见是个姑娘,当场便不想让这孩子活下来,若不是阿幺手持菜刀抵在梁小山脖子上,当真这孩子便是要活不下来。 阿幺是不能在产房内陪同的,没有生过孩子的女子不能入产房,但阿幺入了,她凭着一口怒气将刀架在产婆脖子上,才得以入内。 一进屋便见姐姐满身的红,苍白的脸好似白纸一般。 阿幺哭着抓住姐姐的手,问姐姐疼不疼,但姐姐只是双眼紧紧盯着产婆,虚弱的问:“是不是男娃?” 在听闻是姑娘后,姐姐颓然地低下头,知道她的苦日子是无法结束了。 但从那日起,姐姐的日子就更难过了,白日里梁大深和梁小山要去城防营值守,若不赶上值夜,便成夜成夜的听见房间里传来姐姐的哀嚎,阿幺多次拿刀杀进姐姐家门,每每这时姐夫便能好上一阵子,但阿幺总有防不住的时候,每到这时,姐姐便被打得更加凄惨。 姐姐对小妹并不算上心,满心想着再有一个,日子能好过些,阿幺看着苍老了不少的姐姐,如今的她不复在家当姑娘时的细腻,浑身的肉松软得像一块发糕, 阿幺不忍看现在的姐姐:“当真会好起来吗?” 姐姐抬起头,用仅剩的好眼睛看向湛蓝的天:“可能就不用挨打了。” 日子一天天的过,很快姐姐便再度有孕。 此时城外开始乱了起来,这几个大国虽没有大的冲突,但小摩擦不断,在这次冲突中,阿幺的丈夫梁小山没能如往常一般躲过刀剑,最终只留下躲过刀剑的梁大深活着回来。 丈夫死后,阿幺的日子一下就难过了起来,这里没有天地可以耕种,阿幺也不似姐姐一般女红了得,没了丈夫每个月的半吊钱她的生活一下便拮据了起来。 实在没有活路阿幺只能走街串巷的卖些小东西,姐姐的腿被打断了,她便帮着姐姐卖手帕。 穷苦也在此时成为她生活的主调,没有田、没有手艺,吃也吃不饱,活得像一根草。 从那时起,她便信了姐姐说的命,姐姐说得对,当真都是命,身为女儿是命,被打是命,困苦也是命。 姐姐很快再次生产,仍旧是个女儿,阿幺想像上次一般拿起刀保护这可怜的孩子,却已失去拿刀的力气,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上一秒还在啼哭的孩子下一秒便断了气。 若是有田便好了,若是有手艺便好了,若是……能上战场打仗便好了。 阿幺去了征兵所,但却十几人打了出来,只因女子不可参军。 阿幺去了商铺想当伙计,又被人打了出来,又因女子不吉利。 力气不足,阿幺甚至没有反抗的能力。 有人恐惧上战场,恐惧死亡,因为他们尚还有得选,在家中还有田地,总归是条活路。 而阿幺,已是没有活路了。 梁小山仅留下的半吊钱阿幺最终也没能保住,姐夫怒骂阿幺是丧门星,克死了梁小山,随后将钱抢走,并将阿幺赶出了房舍。 阿幺无力反抗,若不是姐姐再度怀孕,这次郎中说定是男丁,姐姐以腹中胎儿性命要挟,才留下阿幺继续住在原先的房舍里。 阿幺从此走街串巷,只能靠卖姐姐的织物度日,在不知多少时日的困苦中,阿幺日夜想着,或许真的是自己以前错了……自己,不过是个丧门星。 果真是自己太过凶恶,以至于都没给丈夫留个后,果真是自己命太硬,将丈夫生生克死,以至于活成现在这般模样。 都是报应。 她开始羡慕起姐姐来,虽每日挨打,到底能有口饭,饿不死,不像自己,连口饭也是没有。 四个月前,姐姐再度生产,这次郎中说是男丁后,姐夫便日日买吃的回来给姐姐,姐姐的肚子比前面两次鼓得都要大,每日脸上都是笑容,觉得这孩子定是能给她带来好日子,但这次的生产却没有前两次顺利。 阿幺站在院子中焦急地等待姐姐的消息,身边的小妹抱着一块石头磨着发痒的牙龈,脸上露出一丝无知的笑容。 房内的痛呼声从白日叫到了晚上,产婆焦急地一趟一趟倒着满盆的血水。 阿幺不敢数究竟倒了多少盆,她从不知道人体内有多少血,也不知这么多血流出来姐姐还能不能活,她只能在门口焦急地等,等着姐姐平安的消息。 很快,产婆再一次跑出门,阿幺没看见她手上端着盆,总算是松了一口气:“你是不是要热水,我都备着……” 但产婆只是对着阿幺摇了摇手,快步走出了门外。 不多时,姐夫从门外走了进来,径直冲进连没有刀的阿幺也不能进入的产房,阿幺预感不对,连忙跟了进去。 姐姐在床上虚弱地看着自己的丈夫,脸上下意识地带着些讨好的笑,只是这笑还未全然挂上,就见丈夫一把掏出长剑,手起刀落从下,从下向上飞快划去,姐姐此时根本感觉不到疼痛,只觉肚子一冷,随后体内剩余的鲜血喷溅而出,梁大深从一片温热的红中抓出一个孩子。 他欣喜的表情在看见孩子下身后,逐渐转了凉,再看看床上瞪圆了双眼,死不瞑目的妻子,梁大深恨得将孩子狠狠摔下。 那孩子甚至没能哭上一声,便就此没了气息。 阿幺被眼前的一幕惊呆了,甚至来不及做出任何反应,屋内的产婆也浑身瘫软地滑倒在地,一时之间屋内竟是鸦雀无声。 梁大深站在原地站了许久,像是突然想到什么,转身出了门,在路过阿幺时对阿幺也像是对自己说了一句:“这是她命不好,不怪我。” 阿幺此时才好似从无尽的震惊和恐惧中回过神来,透过大开的门看见姐夫朝小妹走去,小妹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看见自己爹回来了,便咧开嘴对着梁大深露出一个傻笑。 阿幺不知是从哪里来的力气,飞快跑出门,一把将孩子抱住:“你是要杀了我姐姐之后再杀了她唯一的骨血吗!” 她对梁大深的积威还在,梁大深也不知这瘦弱的女子身上还有没有猪草刀,也不知她如今已然失去了反抗的勇气,他想了想,还是放下了刀,阿幺也来不及管姐姐的尸体,连滚带爬地带着小妹冲出大门。 阿幺拿姐夫毫无办法,就像姐姐自己说的,这都是她的命,姐夫命好,投了好胎,活得就更潇洒些,她姐姐命苦,最终只得这等下场。 本章意在抨击丑恶的封建皇权,并非向恶势力低头,只是由阿幺的视角描写苦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