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叶随风归于竹筠间,才不过数月而已,就已然不愿再度飞远。 而叶子不知,竹林早在郁郁葱葱之前——是从土里冒出竹尖的那一刻开始,就已经在翘首以盼,日日相思,等候着白叶哪天归来依偎。 不是白叶偎竹。 而是竹筠抱叶。 树叶飞至,竹林就为其遮风挡雨,不愿它再度飘零。 即使刮起东西南北风,也不愿避开。 这说长不长,说短不短的感情积淀,当年方晴可都是看在眼里的。 她放下手里的豆腐块怼到桌旁,余光越过叶芷白轻绸般的银丝。 绵延而至的,是筠儿置身的厨房。 哈...正好也帮小芷白降降温,瞧我发现真相之后把她给羞的。 冷冰冰的小脸,红到都快着火啦! 有些话,她想跟没有儿时记忆的小芷白讲一讲。 毕竟...筠儿她自己肯定是不会跟她姐姐说这些的。 “筠儿这孩子呀...从小就被大家称作神童。她学什么都快,弹琴绘画,诗词歌赋,凡是她入眼的,就没有学不会,学不快的。她这样,家族很高兴,就连外人都期待她未来的成就。可是唯独我和清河...觉得忧心忡忡。” 这些事情,叶芷白是听说过的。 女仆长也说过类似的话。 「二小姐资质卓越,您看她是淇海一中的学生会长,学习成绩年级第一。但请不要误会成她就只有这些能耐,而是淇海一中,统共就只有这么点荣誉而已。」 由此,叶芷白对方晴的忧虑也有一些自己的猜测。 “忧心...?是因为她课程表安排太密集,担心她扛不住吗。” “不是啦...我和清河其实没强迫她必须要学这学那...小孩子嘛,要是能开开心心不就挺好吗。” “那她还学。” “因为学习这些,是她唯一消遣时间的办法啊...” “?” “她说,外边没什么好玩的,跟别的小孩说话也很无聊,出去旅游看见的风景,也不好看。在家里学学钢琴学学画画什么的,还能觉得时间过得快些。小芷白...你说说,这些话,根本就不像一个幼儿园的孩子该说的吧?” “这...” “一句话概括吧,我在筠儿小时候,几乎就从来没见她笑过。我跟她说天上飞过一只喜鹊,她甚至都不会因为好奇心抬抬头看一眼。” 小时候的筠儿,才是全市最大的自闭怪,天生的。 同样也是天资聪颖的方晴,很明白这些。 ——名为“天才”的诅咒。 兴许就是因为不想被当成异类,方晴的整个学生生涯,就养成了大大咧咧嘻嘻哈哈强迫自己去笑,去合群的习惯吧。 不合群的人,就是异类。 异类会孤独,天才也会害怕孤独,但孤独不会讲出口。 很难得的。 叶芷白在妈妈的神情中寻得一丝伤感,还有一抹跨越了十年光阴的无力感。 “...当时我就觉得,是不是因为我和清河平时工作太忙,疏忽照顾孩子了呢?发觉到这点以后,我有时间,就会跟筠儿开点小玩笑,整些恶作剧,想逗逗她开心。啊哈哈...不过实际效果好像适得其反了,筠儿不仅没有变开朗,似乎反而还把我当成魔鬼啦?” “那是因为你恶作剧的方法太过分了...” “对呀...我们这类人...根本把控不好什么叫做‘度’。” “......” 天才不明白该笑时需要笑的“度”。 不明白要表现时不让别人嫉妒的“度”。 自然也不明白该逗别人开心时,恶作剧应该止步于什么程度的“度”。 方晴从不后悔将筠儿带来这个世间。 养育起她这样可爱又努力的小生命,亲手与清河一起搭建起一个家,是她倾尽天才所做出的最高杰作。 但有时候...她又挺埋怨自己的才能,毫无保留遗传给了筠儿。 筠儿遗传的不只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的天赋,还有着将她性格里的阴暗面无限放大的孤僻。 这孩子来到世间真的能找到什么叫快乐吗? 那段日子每每想到这个问题,方晴即便动用自己全部的智慧,也无法替筠儿找到答案。 ——很难很难。 叶芷白看着突然沉默苦笑的方晴,倏然对自己妈妈有了些崭新的认知。 什么啊 我妈妈这不是挺厉害的吗? 这些天我还觉得世间的母爱参差很大,悄悄遗憾于有了妈,但没有正常的妈。 可现在看来,妈妈只是有些“笨拙”而已? 谁说天才就必须无懈可击,她们很多时候也只是有心无力。 默默的,叶芷白不知不觉挪动屁股,将身形与妈妈的距离拉近了些。 “那...后来呢,筠儿现在这么开朗,一定是有个契机的吧。” “你猜猜?亲情提示~这个契机与小芷白有关哦?” “呃...” 你这么直勾勾看着我,我也不是那么傻。 你是想说契机就是我和筠儿的相遇吗? 可当叶芷白这样说出来时。 方晴左右手食指搭在一起,狠狠否定了这个答案! “错!这个契机不是你们的相遇,准确来说,是你的存在本身,就是筠儿变开朗的契机!”“...?” 这两种说法有区别吗?! 你最解释清楚其中区别!不然我难得猜的这么条理清晰,你不能给我否定掉呀! 方晴笑嘻嘻拍拍大闺女的肩膀,示意你别急,听妈妈细细道来 “小芷白呀,关于你来叶家的细节,好像没人跟你讲吧?” “没有...筠儿,还有爸都在说,那些事情不重要了。” “确实不重要~现在咱们是家人才是最重要的哦~不过,我是觉得你该有知情权的,没有回忆是可悲的事情,想听听细节吗?” “能听。” “好哟,其实也没啥重要的点。说起来,你还是婴儿的时候,就是我从淇海市大桥下边一片空地捡回来的。带你来叶家,我并没有第一时间宣布你的存在。毕竟贸然宣布收了个养女...老叶家利益相关的亲戚会应激的对吧?” “你在八岁之前,和筠儿一直是分开抚养长大。呼...你是不知道啊,你小时候可让我操碎了心,明明都到了可以走路的年纪,但就是躺在床上一动不动。哎...可谁让我就是稀罕你这孩子呢,既然把你捡回来了,那甭管多难,也都是亲自照顾你。有时候跑你这边~有时候跑筠儿那边,期待你们哪天能开口喊我一声妈妈,那是不是超级幸福的事情!但很遗憾,你和筠儿当时都是自闭怪,一个不会说话,一个不想说话,整得我跟个憨憨一样。” “咳咳扯远了...总之啊,直到你八岁那年,我觉得时机差不多了,就在家族内部公开了你的存在,带着你来这边别墅,和筠儿见面。告诉她,她其实有个没有血缘关系的姐姐,讲真啊...我那天心情超级忐忑,我就担心筠儿性格这么古怪,突然告诉她有个姐姐,她会不会怪我不早跟她讲啊。” “结果...那天筠儿的反应,我是万万没有想到的。” 其实接下来的话,即便方晴不说,叶芷白也大概能够猜的到。 但是,她还是想听方晴亲口说一说。 我也很好奇哦...? 我缺失的童年。 还有筠儿童年的一束光。 方晴眯起眼睛,眼帘之下闪烁起三月的微风,是那一年尘封的鸟语花香。 “那天,风和日丽,我带你来,你站在窗户外边,不管不顾,呆呆的,就是盯着天空看。” “看天上飞过的鸟,看天上飘过的云,看花丛间飞过的蝴蝶,看土洼里排队走过的蚂蚁。” “筠儿在房间里,隔着窗户远远看着你。” “她问我,你是谁。” “我说你是她姐姐,是她未来的家人。不是很机灵,以后还需要她多照顾。” “筠儿摇头说没关系,可是她一直在问我,这位姐姐在看什么。” “我说,这问题问我我也没法回答,要不你亲自出去,走出这个房间,去问问你姐姐在看什么?” “筠儿想了好久,最后还是走出去了,她问了,但你没有理她。不过...你很沉静,你的视线,跟着世间每一个在移动的生灵游动。” “慢慢的,筠儿就跟你一起看。” “你们没有约好,可每天都会坐在栅栏前一起看云,一起看蓝天,一起数蝴蝶。” “你们也不说话,可慢慢的,互相依偎。筠儿一说到姐姐,也渐渐地会露出微笑。” “后来,你还是看天。” “可是,筠儿不看天了。” “而是看你。” 这像一首长诗,字符编织于时光。 描绘着那些年——那场充满着巧合与童话般美好的邂逅。 这是作为旁观者的方晴,目睹的奇迹。 不苟言笑的筠儿,变得睡觉前期待天亮,因为天亮了,才能跟姐姐一起去数蓝天白云。 卧床不起的芷白,变得跟筠儿一样早睡早起,这个任性的妹妹不管要静观天空多久,哪怕是从云淡风轻看到月明星稀,当姐姐的奉陪到底,从没有离开。 方晴品味斟酌往事,只觉世间之事恍惚有趣,缘分一词妙不可言。 “噗...小芷白,所以我才说,你们的相遇不是重点,重点是你从小就充当了筠儿不愿意去看世界的“心灵眼睛”,而筠儿也自愿成为你走遍世界的“拐杖”。我说你们俩呀,真是天底下最有趣的姐妹~” 稍稍停顿,方晴很确信地补充。 “是我引以为傲的女儿们。” “原来...是这样吗。” 叶芷白似乎也感受到了那年的春风。 她现在...是越发能够理解了。 为什么筠儿会那样珍惜自己,即便落泪,也不愿自己从她身边离开哪怕半天。 因为不知不觉间呀...叶芷白已经不是和她一起看蓝天白云的小伙伴。 在筠儿眼里——姐姐就是蓝天白云本身。 比那更辽阔。 谁愿意失去自己的整个世界呢...?哪怕半天也会不行的。 可叶芷白仔细一想,却察觉到其中一个稍稍违和的点。 “...?妈,你说我是八岁那年才和筠儿见面...可是筠儿之前为什么跟我说,我们从出生就在一起...?” “啊?哦哦,这还不简单吗。” 方晴稍微一想,很快就打了一下响指,湛蓝色的眼眸,闪烁的答案是拨云见日。 “因为对筠儿那孩子来说,见到你的那天,就是她人生真正开始的第一天呀!” “!” “从这个意义上讲,你们可不是从出生开始就在一起了吗~哦呀...?小芷白,怎么又脸红了?” “没...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