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柏退回屋里,对顾三说:“顾三哥哥放心,我不会乱来的,就是想麻烦你找几个人好好保护我春喜妹妹,我长这么大还是第一回认妹妹,可不能让她出事。”
沈柏对着谁都喊姐姐妹妹,顾三觉得她轻浮得很,眼底闪过鄙夷,说:“春喜姑娘在国公府安全得很,沈少爷成天不要想这些有的没的。”
“哦。”沈柏点头退回床上躺下,等了半把个时辰,天差不多亮了,茶白和绿尖起床伺候沈柏洗漱,见沈柏安然无恙,都不自觉松了口气。
沈柏打趣两人:“怎么,被小爷吓怕了?怕一早起来发现小爷死了?”
绿尖瞪了沈柏一眼,压低声音说:“少爷还笑,你这几日吓死我和白姐姐了,老爷两鬓的白头发都多了许多!”
茶白在帮沈柏换药,见她左手手腕的伤口慢慢结了痂,也忍不住说:“少爷对自己下手也太狠了,若是留疤多难看呀。”
两个丫头都是真心实意心疼沈柏,沈柏冲她们笑笑:“放心,过了这一次,就再没有人敢随便动我沈小爷了。”
沈柏语气笃定,茶白和绿尖当然都替她高兴,高兴之余却又忍不住担心,少爷到底想做什么来树自己沈小爷的威名?
沈柏今天又恢复如常,茶白和绿尖伺候她吃了早饭,还在屋里陪她说了好一会儿话,沈柏说自己想通了打算回家,茶白和绿尖立刻高高兴兴的去收拾东西,沈柏让顾三去找马车,顾三一本正经的提醒:“沈少爷在国公府养了这么久的伤,至少要等大人和世子殿下回府辞了行再走吧?”
这么一声不吭就走了,实在太没有礼数了。
沈柏思忖了片刻说:“理当如此,但等他们回来,我爹也到家了,小爷之前才说了宁愿死在外面也不回沈家,这不是自己打自己的脸么?”
这是你自己要放的狠话,怪得了谁?
顾三不为所动,沈柏眼珠转了转,笑着说:“我知道了,顾三哥哥定是舍不得放我回家,那小爷就放心大胆的在国公府住下啦。”
沈柏说完折身回去,顾三立刻开口:“等等!”
沈柏扭头笑得明媚:“顾三哥哥想清楚了?”
比起让这个祸害一直在国公府住下去,不辞而别根本算不得什么。
顾三让人找了马车,亲自送沈柏她们回太傅府。
这几日天气都不错,恒德帝大寿越来越近,瀚京城的人也越来越多,马车行得很慢,沈柏上车后便把脑袋探出车窗看着外面,不知道的还以为她是第一次进瀚京城呢。
就这么走了一炷香的时间,沈柏突然缩回身子对茶白和绿尖说:“咱们马车后面不远处有一辆看上去比较破旧的马车,车上挂着寺庙里的铃铛,一会儿你们俩哭的时候一定要提我爹和顾兄的名讳,把马车里的人吸引出来!”
沈柏这话说得没头没尾,茶白和绿尖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就见沈柏眉心狠狠一皱,唇角溢出血来。
绿尖大惊失色,慌乱不堪的问:“少爷,你怎么了少爷?”
茶白用力掰开沈柏的嘴,见她嘴里全是血,心头突突的跳,大喊了一声:“不好了,少爷咬舌自尽了!”
顾三立刻勒了马缰绳,还没来得及查探情况,茶白和绿尖便跳下马车,当街大喊起来。
绿尖喊:“不好了,我家少爷咬舌自尽了,最近的医馆在哪里?麻烦指路让我家少爷去治伤!”
茶白还记得沈柏的吩咐,大声说:“我家少爷是当朝太傅独子,与镇国公世子是挚交好友,若少爷能无虞,必定重金酬谢!”
茶白和绿尖豁得出脸面,声音很大,人群很快围了过来,茶白还在透过人群看沈柏刚刚说的那辆马车在哪儿,周珏和周德山策马挤开人群进来。
他们刚从睦州赶回来,本想去国公府先见见顾廷戈,没想到本路堵了道。
周珏是认识茶白和绿尖的,没想到她们从睦州城回了瀚京,正疑惑,顾三从马车里抱着沈柏出来,急切到:“周少爷,沈少爷咬舌自尽了,得尽快带他就医!”
沈柏嘴角血流不止,周珏看得骇了一跳,连忙对众人说:“快让开,别挡着路!”
周珏声音更大,还带着威压,人群自发的让开一条道,后面一辆马车驶过来,一只冷白的,拿着紫檀佛珠的修长大手拂开车帘,片刻后,一个穿着灰白僧衣的男子出现在众人眼前。
男子是俗家弟子,并未剃度,墨发用一根麻发带束着,眉眼温和如水,五官俊美,周身气质如柳如竹。
阳光正好,斜斜的洒在他身上,将莹润的佛珠照得透亮,他如玉的侧颜也折射着光芒,如佛堂里供奉的慈悲金身。
周珏年岁小,并不认得此人,周德山却是骇了一跳,立刻翻身下马,朝那男子跪下,恭敬道:“微臣周德山拜见国舅!”
周珏愕然,脑子一时转不过弯。
国舅?那不是太子的舅舅么,不是说先皇后死后他就去云山寺出家了,他怎么会在这里?
周珏傻在那里忘了行礼,茶白和绿尖也傻了,万万没想到沈柏让她们拦的竟然是国舅的马车。
卫如昭掀眸笔直的看向顾三怀里的沈柏,温声道:“外面的大夫不可靠,把人交给我,立刻进宫请太医诊治。”
请太医诊治?那少爷的秘密不就曝光了?
茶白心头一紧,脱口而出:“求国舅允准奴婢一同进宫照顾少爷!”
茶白说完一头磕在地上,心脏鼓跳如擂,她不过是睦州城一个风尘女子,祖上积德才被少爷带进瀚京城来,怎么敢往那顶顶金贵的皇宫去?
可是她若不去,少爷的身份被识破了该如何是好?
茶白其实也没想到该如何帮沈柏隐瞒身份,只是下意识的不想让沈柏一个人落入险境。
卫如昭垂眸扫了茶白一眼,良久才道:“可。”
沈柏一直在流血,时间紧迫,其他人也不敢耽误时间,顾三立刻把沈柏抱进马车,茶白手脚并用爬上去,周德山和周珏在前面为马车清道,马车飞快的朝皇宫驶去。
马车是单乘的,坐三个人空间很狭小,茶白不敢胡乱说话,上车以后缩在角落,把沈柏的脑袋放到自己腿上,免得她身体撅着不舒服。
卫如昭上车后一直在闭目养神,茶白下意识的收敛呼吸,垂眸看着马车帘子,余光却不受控制的往卫如昭身上瞟,他的僧衣是灰白的,却非麻材质,上面还有银丝织就的梵文,一看就不是俗品。
马车很快到达皇宫,宫里早就得了信,开了弘阳门,远远地看见马车过来,禁卫军直接把宫门大开,马车径直驶入宫中,直奔凌昭宫。
一刻钟后,马车到达,小贝立刻从凌昭宫出来跪在地上高声迎接:“奴才小贝,恭迎国舅!太子殿下还有约一盏茶的时间下朝,请国舅先入宫休息!”
车夫掀开车帘,卫如昭从茶白手里接过沈柏,温声吩咐:“去太医院请张太医来。”
小贝惊恐的抬头,还以为卫如昭生病了,没想到看见他抱着沈柏,车里还跟着一个宫外来的丫头。
小贝惊愕的瞪大眼睛,一时惊得不知该说什么才好,卫如昭问:“还不快去?”
小贝连忙离开,卫如昭抱着沈柏下车,在众人难以置信的目光中,把沈柏放到自己寝卧的床上。
凌昭宫是先皇后在时特意给卫如昭要的宫殿,殿名取的先皇后卫凌悠和卫如昭的字。
卫如昭曾在这里生活了十三年,沈柏幼时也经常到这里,在他的记忆里,这个小孩儿矮墩墩粉嘟嘟,总是在哭总是在要吃的,但只要有吃的,就会咯咯的笑个不停。
如今十年过去,以前哭着要吃的的小孩儿长成了眉目清俊的少年,宫里的摆设却和记忆中一模一样,一点变化都没有。
茶白跟着沈柏进宫,见沈柏眼眸紧闭很是忧心,不知道自家少爷做这事有没有准头,会不会真的像沈孺修说的那样把自己的小命搭进去。
好在张太医来得很快,进门之后先向卫如昭行了一礼,然后便拎着药箱去看沈柏。
见茶白也在,张太医边看边问:“你家少爷又干什么了?”
茶白如实说:“今天少爷说想回家,不想再叨扰国公大人,谁知半路上她不知道受了什么刺激,就咬舌自尽了,若是少爷出了什么事,奴婢也不想活了!”
茶白压低声音说,最后一句满是哭腔,张太医一个头两个大,只觉得沈柏这几天跟中了邪似的。
三天两头的想寻死不说,今天还死到国舅跟前去了,国舅好好的在云山寺参了十年的佛,好不容易被太子殿下说服愿意回宫参加恒德帝的寿宴,结果还没见到恒德帝就先见了血腥,这不是晦气么?
张太医心里焦急,但沈柏昏迷着,他也骂不了这混小子,让茶白帮忙把沈柏的嘴掰开,查看沈柏舌头上的伤。
沈柏那一口咬得很重,好在没咬到舌根,虽然流了不少血,还能治,不至于成哑巴,只是最少得将养两三个月,饮食清淡,最多用肉粥这样的流食养着。
宫人急急忙忙的送了热水来,张太医清理了沈柏嘴里的血上药,清理伤口宫人倒出去的血水都有五六盆。
刚上好药,赵彻便穿着朝服大步走进来,本来想质问什么情况的,看见卫如昭面色平和的坐在旁边,正一下一下拨着手里的佛珠,到嘴边的话又生生咽下去,掀了衣摆跪下,恭恭敬敬的行礼:“睿玄拜见舅舅!”
卫如昭眼皮都没抬一下,淡淡道:“唤我法号净心。”
赵彻不予理会,起身走到卫如昭面前,轻声说:“凌昭宫的东西一样没动,和舅舅走之前一样,只是宫里的人都换了新的,不过这些都是睿玄亲自为舅舅挑选的,皆是可信之人,舅舅若还有什么需要,尽管告诉睿玄。”
卫如昭垂眸不语,手上拨弄佛珠的频率也丝毫未变,明显不想再搭理他的话。
赵彻也不介意,转而将目光投向张太医和茶白。
张太医立刻带着茶白过来跪下行礼:“老臣拜见太子殿下、拜见国舅!”
茶白在睦州见过赵彻,本以为顾恒舟是镇国公世子已经很吓人了,没想到当初那位少爷竟然是昭陵的储君。
她和绿尖当初还妄图陪少爷过夜,若是让其他人知道真是罪该万死!
茶白心里惴惴,一头磕在地上,学着张太医的样子说:“奴婢拜见太子殿下、拜见国舅!”
赵彻负手先看着张太医问:“沈少爷眼下如何?”
张太医说:“回太子殿下,沈少爷伤得很重,虽然没有咬到舌根,但失血过多,可能还要昏迷一会儿,舌头至少要精心护养两三个月才能好,只怕半年后才能正常说话。”
半年才能好,这人还真是对自己下了狠手。
赵彻眉心微拧,而后眼神冷厉的看向茶白:“你家少爷为何要咬舌自尽?”
赵彻语气冷沉,威压十足,茶白被压得身子伏得更低,如实道:“回太子殿下,这已经不是少爷第一次寻短见了,自从几日前少爷被顾世子从宫中带回,少爷割过腕还悬过梁,老爷和顾世子都追问过她缘由,少爷说……”
茶白吞吞吐吐,赵彻追问:“说什么?”
茶白身子几乎完全贴在地上,硬着头皮说:“少爷说他失了清白,辱了沈家的门楣,让沈家列祖列宗蒙羞,所以不活了!”
卫如昭拨动佛珠的手停下,眼皮微掀,看了躺在床上的沈柏一眼,然后问赵彻:“她进宫见了谁?”
卫如昭连赵彻都不愿意理会,却会主动关心沈柏的食,张太医一脸讶异,赵彻如实说:“她见了老四。”
卫如昭问:“你让她去见的?”
皇宫说大不大,说小不小,不知藏了多少腌臜的辛秘,可那些秘密,对有的人来说,怎么藏都藏不住。
赵彻身为一国储君,对整个皇宫的事自然都了如指掌。
赵彻有些忌讳张太医和茶白在场,刚想让他们先出去,卫如昭沉声道:“回答我!”
卫如昭隐隐动了怒,赵彻却不急,目光灼灼的看着他逼问:“您是在以舅舅的身份关心侄儿还是在以净心师父的身份过问俗事?”
赵彻只认舅舅,不认净心师父,自然也只回答舅舅的问题。
卫如昭抿唇一言不发,赵彻让屋里的人都先退下,等屋子里安静下来,温声说:“舅舅在寺中清修,睿玄不敢打扰舅舅,但舅舅既已出寺入宫,便是从方外之地入了红尘俗世,何必再用净心师父的名义拒睿玄于千里之外?”
卫如昭又恢复一开始的寡淡温和,拨弄着佛珠不说话,赵彻继续道:“舅舅今日刚进京便遇到这种事,应该知道京中并不安宁,母后离世已有十年,父皇也年事已高,睿玄这个储君并不好做,舅舅当真舍得看到昭陵数百年的基业葬送在睿玄手上,让睿玄承担万世的骂名吗?”
卫如昭在云山寺清修,刚开始那几年赵彻根本连他的面都见不了,只能被关在寺外,后来赵彻长大一些,脾性也强势了许多,强行闯入寺中见了卫如昭几次,卫如昭也就由着他去了。
赵彻之前去只是和他聊聊太学院的课业,辅政以后便聊聊朝事,卫如昭基本不会搭话,听完也就算了。
这一次卫如昭之所以会进京,也是因为赵彻拿卫凌悠的忌日做伐子,他才被说动。
整个卫家都已经日暮西山,卫如昭在俗世中唯一的牵挂就只剩埋在皇陵的卫凌悠,他没有想到,入宫第一天,赵彻就起了游说他帮忙的心思。
紫檀佛珠润亮,衬得卫如昭手指越发修长如玉,拨弄起佛珠来也煞是好看,他眸光柔润的看着赵彻,明明态度无情,却又让人觉得慈悲为怀。
他问:“这次去东恒国,你看到了什么?”
国舅卫如昭,是三岁作诗五岁作出闻名天下文章的人,这些年虽一直与青灯古佛长伴,他的智谋也没有分毫消减。
赵彻如实说:“我看到了昭陵繁荣表象下白骨累累、摇摇欲坠的山河,我看到百姓没有战乱也水深火热的疾苦,我看到闭国锁门停滞落后的盲目自大,我还看到平和之下汹涌的暗流和丑陋的人心!”
赵彻一口气全部说完,不等卫如昭开口又说:“舅舅,有人想杀了我取而代之,就像当初他们谋害母后一样!”
卫如昭的动作猛然僵住,手里的佛珠轰然断裂,一粒粒全都滚落在地。
就像他避世十年求来的平和安宁,被一句话轻易搅乱。
赵彻没有急着继续劝说,弯腰将佛珠一粒粒捡起来,最远的一颗滚到床边,赵彻走过去,见沈柏眼睫微颤,沉声开口:“醒了还不起来,想装多久的睡?”
沈柏应声睁开眼睛,下床走到卫如昭面前跪下,先磕了个头,然后指着自己的嘴巴示意自己现在还说不了话。
卫如昭眉心挤出褶皱,狐疑的看着沈柏问:“今日你是故意撞上我的马车的?”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