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屋以后,沈柏在窗边的美人榻上坐下,让绿尖站在她身边,冲两个嬷嬷抬了抬下巴,说:“二位请坐,今日咱们都算是第一次打交道,我对二位还不是很熟悉,麻烦二位自我介绍一下。”
沈柏的语气温和,散发出来的气息却颇为强势,其中一个嬷嬷手腕还有点疼,互相交换了个眼神,这才拿了凳子坐下,按照沈柏的要求介绍。
手疼那位叫李嬷嬷,十三岁入宫,如今已经四十六岁,是宫里资历相当老的老人。
另外一位叫叶嬷嬷,叶嬷嬷是三皇子赵礼生母的陪嫁嬷嬷,三皇子的母妃被封了贵嫔便再没有晋升,但对叶嬷嬷来说也算是靠山,叶嬷嬷在内务府的地位比李嬷嬷还要稍高一些。
从她们说话的时候,沈柏大概知道她们是什么性格,淡淡道:“二位嬷嬷都是宫里的老人,又是奉陛下谕旨来太傅府的,太傅府上下的人自然都会对二位嬷嬷礼遇有加,之前我一直扮作男子,身上毛病很多,身边伺候的人也不是很讲规矩,二位嬷嬷可以指出不足让我们改正,但他们都是我的人,二位无权责罚我的人,懂吗?”
沈柏这话说得还算客气,李嬷嬷还好,叶嬷嬷有些不满意了,皱着眉说:“老奴是奉陛下的旨意来教大小姐规矩的,谕旨不同寻常,陛下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召见大小姐检验成果,若是检验的时候,大小姐出了什么岔子,老奴也得陪着掉脑袋,老奴斗胆惩戒下人,也是为了大小姐好。”
到底是有靠山,叶嬷嬷说话硬气得很,活似自己在太傅府住了许多年,说话也是有一定分量的。
沈柏微微一笑,道:“叶嬷嬷背靠三皇子殿下,有享不完的荣华富贵,要惜命一点也很正常,我书韵苑的人都是有耳朵有脑子的,若是犯了错,你指出来他们自会改正,若是屡教不改,嬷嬷告诉我,我来惩戒便是,犯不着让嬷嬷亲自动手,嬷嬷说是吗?”
叶嬷嬷抿着唇不说话了,她在宫里教导过许多丫鬟,甚至还教导过六公主,六公主虽然身份尊贵,但好在年纪小,只要好言好语的与她说话,便能乖乖听话,但沈柏已经十五,之前还扮惯了男子,这会儿再要教起来,实在费劲得很。
沈柏大概猜到叶嬷嬷在考虑什么,把利害分析得更明白些,说:“嬷嬷也知道,我今年已经十五了,按照规矩,这两年我就会议亲,等我嫁了人,陛下总不会再让嬷嬷跟着教我规矩,所以这谕旨持续的时间并不会长,只要能让陛下看得过去就行了,嬷嬷应该明白我的意思吧?”
恒德帝不可能让这两人一直跟着沈柏,两人过一段时间终究还是要回到自己原本的位置,她们和沈柏不应该是敌对关系,而应该是合作关系。
叶嬷嬷还是绷着脸不说话,李嬷嬷已动摇起来,沈柏喝了口茶,翘着腿等了一会儿才说:“两位嬷嬷若是只想完成任务,这些时日可能会与我闹出诸多不愉快,若是想落个好名声,顺顺利利的交差,可以好好想想我方才说的话。”
这些时日都在赶路,沈柏累得不行,说完这些话,很没有形象的倒在美人榻上,绿尖拿了一床薄毯给她盖上,搬了小凳子坐在榻边帮沈柏扇扇子。
良久,叶嬷嬷终于松口,说:“大小姐说的是,我们都只是伺候人的奴才,最主要的是能圆满干完差事,只要大小姐不在陛下面前犯错,一切都好商量。”
这样说话就对了!
沈柏翻了个身,撑着脑袋懒洋洋的对叶嬷嬷说:“嬷嬷是明白人,既然入了书韵苑,那就是书韵苑的一份子,这天眼瞧着越来越热了,我家井窖里还囤着不少冰块,太傅府人丁不多,过些时日,我会让绿尖做些冰镇小吃给嬷嬷品尝,嬷嬷有其他需要也可尽管提。”
沈柏是爽快人,只要大家好好说话,有商有量的,她也会给足别人面子。
宫里的贵人每年都能分得冰块解暑,不过一个宫那么多人,就算是贵人身边伺候的红人也只有偶尔才能被赏赐一些冰镇的食物,叶嬷嬷和李嬷嬷都是识趣的人,互相看了一眼,诚心道:“谢大小姐。”
如此一来,两个嬷嬷的气势缓和了许多,书韵苑的气氛随意起来。
沈柏也不需要多少人伺候,躺了一会儿感觉昏昏欲睡,便让叶嬷嬷她们也下去休息了。
绿尖手臂被打过的地方肿起来,沈柏把荷包给她,让她去找大夫开点外伤药,绿尖不肯,眼巴巴的守着沈柏。
这几个月沈柏和茶白都不在,她一个人守着书韵苑,感觉孤单极了。
沈柏被她看得浑身不自在,掀开毯子问:“要不要上来陪少爷一起睡个午觉?”
绿尖摇头,小声说:“少爷忘记了,你现在是小姐啦,还这样没规矩,又会被两个嬷嬷念叨的。”
哪儿来的那么多规矩?
沈柏把绿尖拉到美人榻上,用薄毯把人一盖,闷声道:“小姐这几个月累死了,别说话,让我睡会儿。”
绿尖便躺着不动了,没一会儿,沈柏的呼吸变得绵长,直接睡死过去。
再度醒来时,屋里光线昏暗如同处在另外一个奇异的空间,脑袋昏沉沉的很难受。
身边没人,绿尖不知道什么时候起了,沈柏在床上坐了好一会儿才勉强清醒过来,揉着脑袋下床,打开门,一个人却笔直的朝她撞来。
沈柏下意识的躲了一下,距离太近没能躲开,身上却不疼,那人直接穿过她的身体朝里面走去。
惊诧的扭头,沈柏发现自己并不在书韵苑,而是在顾恒舟的荆滕院,闯进房间的不是别人,而是上一世的她。
屋里,顾恒舟只着底裤站在床边,腰腹和肩膀都缠着大面积的绷带,他应该刚从战场上回来,身上还有股子血腥杀戮没有消散。
上一世的她提着一个鸟笼子放到桌上,夸张的看着顾恒舟问:“顾兄,你怎么伤成这样了?”
顾恒舟捡起里衣穿在身上,神色寡淡的说:“一点小伤,无妨。”
他总是这样,不管受了多重的伤,只要活着回到瀚京,便都成了小伤。
沈柏知道自己是又被梦魇住了,她一点也不害怕,也不着急想要醒来,慢慢走到顾恒舟身边。
自从在镇北军军营从这一世的顾恒舟身上看到他的影子,她对他的想念就疯狂的生长,如今再看见,才发觉心脏都在痛。
“顾兄威武,顾兄天下第一酷!”
鸟笼里的鹦鹉扯着嗓子大喊,顾恒舟被吸引了注意力,上一世的她得意的把鸟笼上的布揭开,期盼的问顾恒舟:“顾兄,如何?这可是我高价从一个异域商人手里买来的,专门驯养了大半年才让它学会说这句话,你在军中无聊得很,把它带着解闷儿吧。”
沈柏记起这是昭明元年,恒德帝薨逝后,赵彻登基的第一年,顾恒舟带兵与越西兵马交战三次,终于夺回远烽郡。
昭陵上下都在为这场大战欢欣鼓舞,赵彻派人发了很多嘉奖令到边关,那时她一边盼望着顾恒舟能早点班师回朝,一边又绞尽脑汁不知该送什么礼物祝贺顾恒舟凯旋才好,选了很久才决定送顾恒舟这个。
可惜顾恒舟并不喜欢这个礼物,很冷淡的说他不需要。
梦里和记忆中一样,顾恒舟让拒绝了这个礼物。
上一世的她说了很多好话都没能打动顾恒舟,只能垂头丧气的拎着鸟笼子离开。
因为是梦,沈柏的意识还留在顾恒舟身边没有动。
屋里安静下来,过了许久,顾恒舟轻咳一声,穿上衣服披着外衫走出房间。
他这次真的伤得不轻,咳了一声之后脸都白了,尽管知道没用,沈柏还是本能的伸手扶了他一把。
已经是冬日,院子外面到处都落满了雪,顾三顾四守在院外,见顾恒舟出来都很是担忧,不等他们说话,顾恒舟便开口说:“不必担心,我有分寸。”
顾三顾四便不说话了,顾恒舟慢吞吞的在国公府四处走着。
这个时候镇国公已经战亡五年,国公府大半部分都被二房占了去,府上的下人换了一拨又一拨,除了顾三顾四,顾恒舟一个都不认识了。
他看着自己从小长大的地方,眼眸清冷,再感受不到半分家的温暖。
沈柏陪他走着,心脏闷疼得厉害,许久之后耳边却传来熟悉的鹦鹉声音:“顾兄威武,顾兄天下第一酷!”
沈柏清晰的看见顾恒舟眼眸亮了一下,他循着声音走过去,在后园的槐树枝上看到了那个鸟笼子。
笼子上的布是撩开的,鹦鹉被冻得有点发抖,它似乎认得顾恒舟,接连不停的喊:“顾兄威武,顾兄天下第一酷。”
嗓子劈了岔,很是可怜巴巴。
顾恒舟的眉眼舒展开来,清冷的眸光也变得暖融,他抬手,隔着鸟笼摸了下那只鹦鹉的脑袋,唇角微微上扬,声音喑哑的低笑道:“真是任性。”
鹦鹉谄媚的用脑袋蹭着他的手指,顾恒舟眸底笑意更深,取下鸟笼,正要把布遮上,那鹦鹉又扯着嗓子大喊:“顾兄,我想你,我想死你了!”
沈柏:“……”
沈柏的老脸一下子烧起来,明明知道这只是梦,顾恒舟根本看不到她,也羞窘得恨不得挖个地洞钻进去。
她买这只鹦鹉的时候,它已经学会唱歌了,沈柏教了它两个多月,它都没学会一句话,沈柏有一阵已经放弃了,有时候太久没收到边关传来的消息,就会忍不住在它面前念叨,没想到它竟然连这句话也学会了。
顾恒舟愣了一下,把鸟笼举起来,看着那鹦鹉问:“她还教了你什么?”
沈柏正在回想自己那个时候有没有说什么不该说的话,那鹦鹉却疯了一样扑棱着翅膀大喊:“顾兄,娶我娶我娶我!”
“……”
沈柏一张脸木得做不出其他任何表情,恨不得在梦里也有实体能赶紧把这只多嘴的鹦鹉掐死,耳边却传来一声带着轻笑的回答:“好!”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