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蹄踏在皇宫的石板上,发出清脆的声音。侯君集的思绪,也随着马蹄声,渐渐回到了过去。 侯君集这个人,并不像他的方脸一样方正。早年人比较浮夸,学弓箭学不会,还号称自己有本事。简单来说,年轻时代的他,是一个脑袋里只有肌肉的莽撞人。隋末大乱,他吃不上饭了,便从军,加入了秦王府,资历算是比较老。只是跟长孙无忌、房玄龄等没法比,他在秦王府的地位,类似于护卫队长。就这,还是他仗着自己勇猛,打仗用命立下军功博来的。 他的起点低,因此虽功勋不小,却一直没能进入中枢。但是侯君集并不气馁,也没有怨气,他觉得李世民对他已经够好了,对李世民也是忠心耿耿,办事尽心竭力。 上天不会亏待有准备的人,终于,让他等到了机会。武德九年,李世民与李建成的矛盾激化,李建成拉拢尉迟恭不成,于是派人刺杀,行刺失败,尉迟恭也不是好相与的,一怒之下,本来恪守中立的他投入了李世民一系,请侯君集传话,劝李世民早点下决心与李建成做个了断。 因此,武将一系,侯君集与尉迟恭,算是抢了一个头功。 玄武门之变中,侯君集领兵三百,力战太子左右司御率,身创十余处,好似一个血人,当真是豁出命了。李世民也没有亏待他,将他从车骑将军直升到千牛卫将军、侯爵升到公爵,赐邑千户,负责守卫皇城。 只看玄武门之变后的封赏,侯君集是不比任何人差的。 但在这件事后,差距就显现了出来。 参与玄武门之变的文武,除了自己退居二线,像尉迟恭,高士廉等人之外,其余在随后的几年间,全部都得到了进一步的重用。像长孙无忌,吏部天官,房玄龄,尚书左仆射,其他人也是一样,全都是实权的中枢要职。 侯君集无法不动念,按照他的想法,玄武门之变,武将功勋之中,他只排在尉迟恭之下。尉迟恭既然退居二线了,那么他侯君集必当第一。中枢要职之中,哪个位置配得上他呢? 侯君集琢磨来琢磨去,唯有兵部尚书这个位置,如为他量身打造一般。 就是它了!确认了,就是兵部尚书! 但事情的发展,却如一盆凉水浇在了他的头上。先是原太子府的王珪、魏征入朝参事,王珪甚至还拜为侍中,成了宰相。这也无妨,毕竟是文臣,没有关系。但是武将之中也跳出来一个人,把他视为囊中之物的兵部尚书一职给抢走了! 李靖!玄武门之变中边缘OB,他何德何能,敢居兵部尚书之位? 侯君集不服! 但是出于对李世民的忠诚,侯君集没有说出来,而是埋藏在了心里。可是随后发生的事情,却大大地刺痛了他的自尊心。 忽一日,李世民召见侯君集,侯君集兴冲冲来见,却看到李靖也在旁边,脸色瞬间有些难看了起来。但是李世民却很高兴,他对侯君集说,今日请你来,是想让你拜李靖为师,让李靖传授你兵法。 侯君集哪里肯干,他虽然比李靖要小十岁左右,但他自觉与李靖是同辈份的。大家同朝为将,都是国公,凭什么老子要拜你为师? 气氛瞬间僵硬,最后还是李靖自己开口,说兵法可以传,也不必拜师,只是希望不落埋怨就行。 侯君集还想拒绝,但是转念又一想,陛下如此安排,若不从之,定然会惹得龙颜大怒。而且他心里也清楚,李靖的兵法确实厉害,若能学到手,也是好事一桩。 于是,便答应了下来。侯君集把守卫皇城的任务交给了继任者程咬金,开始跟随李靖学习兵法。 这一学就是三个月,这三个月,是侯君集此生最憋屈的三个月。这三个月的时间,让他清楚地认识到了他与李靖之间的差距,排兵布阵,谋算演兵,他没有一次能赢李靖。最重要的是,李靖每一次赢得都非常轻松,侯君集看着李靖那张波澜不惊的脸,感受到的是深深的嘲弄,他就像是一个孩子想要挑战一个大人,每次都竭尽全力,好不容易近身,人家一抬腿,就踹了一个大马趴。 这种深深的挫败感,让侯君集有些自闭了。终于,三个月后的一天,他实在是受不了了,跑去找李世民告状。他对李世民说,说李靖欺君,他虽然答应传授兵法,但是每到精微之处,他却不肯说明白,居心叵测!李世民听说了,也是非常不悦。他让李靖传授侯君集兵法,就像是后世提拔之前的进修一样,是想培养侯君集,但是李靖却不肯真心传授,这算什么意思,担心侯君集影响了你的地位么? 李世民责备了李靖,李靖却答道:“如今中原安定,我交给侯君集的兵法,足以安制四夷。如今侯君集求学尽臣的兵法,是他将有异志。” 李世民自然不信,但却也没有强求,此事不了了之,消息传到了侯君集的耳朵里,俩人之间的仇就算是结下了。自此之后,侯君集视李靖为眼中钉肉中刺,凡事都要与之相比,每比一次,心里的郁闷便多三分。因为他发现,在李世民的心中,他处处不如李靖! 去年,朝廷终于决定与突厥决战。李世民钦点李靖做主将,李靖点李绩为副将。侯君集不甘人后,主动请缨,却连一路行军总管的位置都没混上。更闹心的是,守卫皇城的人本来是他。他是因为去学兵法,才转给了程咬金代劳,如今行军打仗没他的事情了,他想把原来的差事要回来,没成想,要不回来了! 他莽夫,程咬金更莽夫,而且程咬金还不要脸。告到李世民面前,程咬金那么大一个将军,满地打滚……侯君集是真豁不出去这张脸,最后的结果自然是差事没要回来。他与程咬金调换,到城外的屯卫负责练兵。李世民似乎也觉得对不住他,改封他为陈国公,又赏了些田地。 但这怎能弥补得了侯君集内心的创伤?他不在乎叫什么公,他要的是征战沙场,他要的是扬名立万,他要的是军功! 练兵?这是一个车骑将军都不会干的差事! 侯君集彻底自闭了。 他回想这几年,把脑袋别再腰带上跟着李世民干,到头来换了一个练兵的活儿,这是在干什么呀!简直就是脑残! 越思越想越郁闷,侯君集把练兵的事情交给了副将,每日在营中只顾着借酒消愁。李绩凯旋他知道,但他装不知道,没有脸见啊,李靖大军凯旋,他也知道,他还是装不知道,不想看到那张脸啊! 他就这样郁闷的,屏蔽了外界的所有事情,一直蹲在营中喝酒。直到昨日,诏书到来,兵部尚书,这个魂牵梦绕的位置,终于是他侯君集的了! 但是,产房传喜讯,李靖高升了。 人家现在是宰相了! 换言之,是人家李靖不干兵部尚书了,才轮到的我侯君集! 凭什么!凭什么呀!凭什么呀!! 侯君集冲着圣旨大吼,吼了半个时辰,才算是舒缓了一下心中的郁气。他很想把圣旨封还,但是他终究还是舍不得。内心挣扎了一夜之后,在军营里蹲了快一年,都要发臭了的侯君集,终于回了府,洗漱干净,赶了个大早,入宫谢恩了。 皇城骑马乘车,这项只有重臣才有的殊荣,他终于也得到了。 但是,命运为何如此弄人?就在他正要好好享受这种皇城之中策马奔腾的快感的时候,一个少年,在他眼前策马奔腾而去。 一个少年! 少年! 侯君集顿时有些心塞,他觉得自己这半辈子,都活到了狗身上。跟李靖比,他比不过也就罢了,现在为何又出现了一个少年? 皇子? 不是! 如今十岁以上的皇子,唯有太子李承乾,吴王李恪,越王李泰三个人。太子居东宫,吴王已经就藩,越王有自己的王府,而且越王因为体重的关系,从来也不骑马,只乘车。这个少年,一定不是皇子。 侯君集只好问了,守门的校尉曾是他的属下,自然知无不言。 逐鹿侯李牧? 侯君集搜索记忆,想起了此人是谁。他虽然窝在屯卫大营不出来,但是朝中的消息,自然有人报给他知晓。只是他一直心灰意冷,不甚在意罢了。 逐鹿侯李牧,那个寻回了传国玉玺,酿了三杯倒,跟魏征干仗的人。 他不是已经辞官了么?如何还能皇城骑马?再说,就算他没辞官,他凭什么皇城骑马? 他的头发呢? 侯君集没参加昨日的天上人间开业,因此什么都不知道,脑袋上方,全是问号,而此时在皇城,也无人给他解答。 终于到了宫门口,侯君集从马车上下来,活动了一下腿脚。若不是已经升任兵部尚书,碍于身份,他一定会骑马而不是乘车。乘车太慢了,不符合他的脾气。 步行来到太极殿门口,见到了高公公,侯君集赶紧从袖子里拿出一个荷包,不露痕迹地递了过去。俩人都是秦王府旧人,早就熟悉,但是‘礼’不可废,规矩侯君集还是懂的。 高公公笑眯眯地收下,道:“陈国公这是来谢恩吧,怕是您得等一会了,陛下正在接见逐鹿侯。” …… 侯君集的表情僵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