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文载在所有人面前时,是沉默的,但当表兄海西崖正经要跟他商量日后要如何与吴家人相处时,他却坦白说出了自己心中的打算。 “我打算去问问镇国公,要如何安排吴珂那孩子的学业。”谢文载道,“若老国公没有意见,我想要教导吴珂几年,不但教导他学业功课,也要让他懂得些为人处世的道理。兴许他将来不会有什么大成就,也不可能继承老师的事业,但他至少得是个明白事理的正人君子,遇到难处时,可以撑得起家门,不会辱没了吴家的门楣。” 镇国公估计是不会反对的。吴珂本来就是书香世宦之家的后代,当然不可能象周家子弟一般从小学习兵法骑射。而在长安地界上,周家能信得过的文人当中,谢文载的学问水平是毋庸置疑的。哪怕他是三十多年前出名的才子,流落西北这些年却一直不曾荒废过学问,如今一把年纪了也照样每天手不释卷,教导一个吴珂还是绰绰有余的。 若是一切顺利,吴珂还能在长安城里正式落户,读上几年书后,便在长安下场科举。直到考中举人为止,他在西北的科举之路都是畅通的,不用担心会受人打压阻拦。 而一个举人功名,也配得上吴文安公后人的身份了。至于他是否能更进一步,就要看他自己的本事,还有孙家几时会倒台了。 不过,谢文载认为,眼下最重要的,是要给吴珂寻一个稳妥的住处,不能再让他与伯娘归氏、堂妹吴琼住在一起了。 吴琼倒没什么,可归夫人归氏对吴珂这个亡夫侄儿的负面影响实在是太大了。她平日里教导、训斥、辱骂吴珂的那些话,已经严重影响到了后者的心性。 本来周太后与承恩侯都曾经用心教导过吴珂功课,从他在会面时的谈吐和举止,可以看出周太后与承恩侯都是用了心教养他的,虽然不敢另请什么名家,但该读的书,该学的道理,该掌握的礼仪,他都很熟悉。然而学到的东西再多,也无法掩饰吴珂心性软弱、优柔寡断的本质。很多时候,他嘴上说的话,内心其实并不真的认同,只是顺着其他人的口风说话罢了,又一再在人前为伯娘辩解。 归氏对吴珂的态度很差,而且毫不避讳让所有人知道这一点,但她救护过吴珂,保下了他的命,带着女儿十几年来一直与他相依为命。吴珂对她显然很有感情,没办法说出任何反驳她的话,甚至还觉得她的话句句都是对的。 是他连累了伯娘堂妹没办法与归家人团聚。 是他害得伯娘无法为父母尽孝送终。 周太后与承恩侯确实更重视他超过了堂妹。 是他这个吴家男丁独苗的存在导致身为女眷的伯娘与堂妹也时刻面临着孙家的威胁。 周太后是为了保住他的性命,才把伯娘堂妹送出宫,又送出京城,害得她们不得不背井离乡到偏远边疆生活…… 谢文载不想评价归氏的言论。内宅妇人见识有限,又碍于孙家与亲友生离死别,被困内廷与后宅多年,她有怨气是正常的。她埋怨周家人确实有些不识好歹,但那是周家与吴家亲戚之间的纠葛,轮不到外人去多言。 谢文载不打算让吴珂去怨恨自己仅剩的家族长辈,唯一幸存手足的生母,但吴珂不能再继续接受归氏的错误言论误导了。再被归氏教导下去,这个少年就要彻底废了,即使学了一肚子学问,也当不了家,做不了主,不能真正成为顶天立地的吴家继承人。 他甚至有可能被归氏引导着,对周家生出怨怼之心来。那周太后与承恩侯府、镇国公府为了保住吴周氏血脉所付出的所有努力、冒的所有风险,岂不是全都成了笑话? 归氏一介妇人,在外人面前胡乱说些有的没的,明事理的人可以当作没听见。可吴珂却是吴家唯一的男丁,他如今又离开了京城,获得了自由,日后肯定会与闻讯赶来的吴门故生见面。万一他受归氏影响,也在众人面前说些埋怨周家的话,那要怎么办? 吴门故生中的一部分人流放西北后,多得周家照应,结下了深厚的情谊。他们自然是信得过周家人行事的。可那些对周家不熟悉的人呢?那些曾经误会周太后为了自保而对孙阁老恶行袖手旁观的人呢?周太后辛苦保住了吴家的血脉,吴家人不感激就算了,凭什么要害她受人非议? 就算没人因为吴珂的言论质疑周家,吴珂“忘恩负义”,名声也会受到影响。 谢文载不希望看到这种事发生,决心要为此出一分力。 但他寄居在海家多年,多得表兄照应。他做出这个决定,必须要先请求表兄的谅解才行。曹耕云、陆栢年两位老友也一路陪他吃了许多苦头,他同样需要获得他们的同意。 海西崖倒是没什么意见:“不过是收个学生罢了。若是镇国公答应了,我自是不会反对的。反正我们家也要在长安待上几年,你教个学生读几年书,只当是打发时间了。等过几年他能撑得起门户了,考得了功名,成家立业,你正好功成身退,与我们一道回老家去。” 曹、陆二位也不反对,只是陆栢年的心情有些复杂:“老谢,你的心胸我是比不得的。吴文安公一家际遇凄惨,我却好端端地活到了今天,实在不忍心抱怨些什么。可若叫我当作什么事都没发生,还反过来去帮助吴家后人,我还没那么豁达。我顶多就是打听打听他们的生活,知道他们性命无忧,吃饱穿暖,能读书,有人照应,就不会再追问更多了。不象你,竟然还想着要教吴公的孙子读书。我实在是佩服你得很。” 谢文载有些羞愧地摆摆手:“我也不是全无怨言的,只是吴家如今的境况,反倒还不如我等,抱怨起来也没什么意思。况且,我若真的教导吴家子孙读书有成,将来考得功名,重振家门,世人又会如何评价我,评价当年将我送上流放之路的老师呢?” 谢探花表示,这其实也算是他对吴文安公这位座师的报复了。他会成为当世文人交口称赞的君子,而在他这个君子的故事中,座师所扮演的显然不是什么仁义好角色,而吴家人也好,吴家的亲朋故旧也好,谁又能说他的不是? 海西崖与曹陆二位闻言,顿时都来了兴趣:“不错不错,这才是正理!” 陆栢年一改先前的想法,还积极地自荐:“你若打算教吴珂书画,我也能帮一把。功课上有任何需要,只管向我开口。” 曹耕云则想到更现实一点的问题:“咱们这屋子是不是有点小了?平日里自己人住着倒罢了,若是叫学生过来上课,读书住人都在一个屋里,有点太寒酸了吧?况且,若真要隔绝吴琼与吴家的女眷,起码也要腾出间小屋来,偶尔招待他住下吧?” 四个年过半百的老头子四周望望,六双眼睛齐齐对上了屋子的主人海西崖。后者忍不住摸了摸鼻子:“待我回头跟太太商量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