命都不要了,还要什么虚名。
“张巡是真儒,我比他差三十里!”
这是后来墨升的肺腑之言。张巡来到睢阳第一天,许远率众出城相迎,而且就在城门口,当众将睢阳城的符印令牌交到了这个还没进城的外人手里,张巡虽然多次推辞,但是许远态度坚决,张巡只好告了声罪,就在众人面前接了睢阳鱼符。之后的接风晚宴上,张巡堂而皇之毫不客气坐在了主位上,一副当家作主的姿态,这个举动别说墨升这个外人,许远帐下的亲信更是怒不可遏。文官言辞激烈,武将就差当场掀桌子,但是许远大声呵斥,更是要将几个愤而离席的将军当场撤职,差点引起更大的冲突。眼看着宴席之上局势渐不可控,张巡帐下站出一员巨大的武将,此人一掌击在硬木桌上,将木桌拍的炸裂开来,然后起身离席而走,来到了院中。他打量院中物件,看中了庭院小景中一匹青石马,他也不言语,走到那石马之前,绕行一圈。众人被他的举动也是搞得一呆,忘了争吵,都注视着那巨人的举动。那巨人也不说话,打量了石马好一阵后,一手握住青马前腿,一手握住青马后腿,双手同时用力,闷喝一声,竟将那石马缓缓提起,举过了头顶。
因为太宗好武,好武之人便没有不中意骏马的,秦皇汉武太宗女皇,哪一个不是爱马之人。上行下效,所以大唐的血统里蕴含着对马匹的狂热,上至皇家官府,下到山野村寨,唐人也多用石马点缀装饰。这些石马很多都是按照真马大小来雕刻,一个个神骏非凡,高大威猛。睢阳太守府的这些石马都是仿照昭陵六骏来雕刻的,立于庭院中央,寓意武力强横,不受欺辱。每一座石马都是石匠千凿万刻打磨出来的,材料用的都是整块石料,搬运起来,极为不便,一匹雕刻完成的石马,重过七八百斤,寻常都是用车辆托运,今天竟然有人徒手将其举起,堂上那些忘了吵嚷的众人看着这等神迹,一个个都是目瞪口呆,胆颤心裂。
军中自古多猛士,将中更有天外人。
殷之恶来,秦时项羽,据传都是生撕虎豹力过千钧的神人,可那毕竟是书本上写的,很多人当是戏文听听就笑了,军中的将军对此等无稽之言更是嗤之以鼻。他们一辈子什么人没见过,什么夸张传说没听过,那些军中的力士顶了天也就举个三百多斤,那些动不动就千斤过顶的壮举,真是张口就来,糊弄没念过书的还行,他们这些行内人自然是不信的。可是今日得以亲眼所见,他们这些人这才知道,自己坐井观天,管中窥豹,小觑了这天下英雄,自己才是那睁眼瞎的癞蛤蟆。
举起石马的巨人暗运内气,气转周天,力从地起,传贯全身,他不声不响举起石马,举着千斤石马绕行数步,找了另一处地方,略作调息后再双臂运气,缓缓将那石马放下,石马落地,将地上砸出个浅坑。那人放稳了马后,手扶马背,长进长出三个周天,收了内气,卸了暗劲,这才抬腿回到了内堂,站到了张巡的身后,全程无语,冷漠异常,但潜词寓意再明显不过。
落针可闻的席上,刚才还满腔怒火的将军们,此刻都是大气也不敢喘,纷纷在劝慰声中重新落座,举杯寒暄周旋,只敢趁着举杯之时才抬眼偷偷打量那将千斤石马挪了窝的巨人,每个人心里都在暗自后怕,懊恼自己的莽撞,深怕得罪了那个力过千斤的威武将军,再进而得罪了那个蛮横无礼的张县令。
酒宴不欢而散,众人战战兢兢地回到了自己的住所,脑海里不住回忆着那个尚不知名的巨人将军,至于主位坐着的那个县令,倒是印象不深。等他们回到自己的院子,实在不放心,便派底下人去打听,得来的汇报果然如自己
猜想的一样,那个就是号称“天下第一箭”的南霁云。
盛名之下果无虚士!
张巡在睢阳的第一个脚印,因为南霁云而踏的很牢靠,之后的路,张巡自己走,走的更稳当。
宴席结束的第二日,张巡便和许远一起,检查了各个军备营房,人马辎重城防器械,每一样都登记在册,力保做到万无一失。张巡有一个天赋本领是“过目不忘”。得益于这个天赋,他每遇到一个人,大到将军参谋,小到马夫伙房,只要见过一次面,得知了对方的姓名职务,便能铭记于心,发号施令,均能做到直呼其名,因材分配。这一点天赋,是张巡能尽得人心的关键之一。试问谁不想被人尊重,而尊重一个人最基本的,就是能记住他的名字。
睢阳城守军七千多,再加上那些后备勤务,合计一万五六,张巡竟然能全部记牢,实在是匪夷所思。
要知道名字这个东西,最难记得住。富贵人家还好些,因为读过书,就算没读过书,也能请得起学问人给娃儿起名,起的名字也都各有寓意,多少带点讲究,不至于太重复,记起来还好些。就像那家道殷实的少东家,先祖好像意外得了什么机缘,救了个什么神仙妖怪的,也是听人传说,年代久远也不知道真假。但从那以后日子过得顺畅却是真的,几代人兢兢业业勤勤恳恳,到了少东家这一辈已经有了百多亩地,几个作坊营生。因为富裕些,他家请的起先生,先生名叫王献述,是个明经,学问不浅。这个老师给少东家他们兄弟姐妹都起了名。因为主家姓张,按照上代人的排法,到他们这一代,该到“禄”这个字了,少东家天生好动,所有人都希望他稳重些,三周岁时献述老师便赐了他一个“靖”字,音谐“静”,意思平静安定,沉稳大气,因为是嫡长孙,全族人也希望他能堂堂正正,顶天立地,好带领整个张家平定祥和。只是张禄靖这位少东家可不是个安宁的主,打鸡斗狗上房揭瓦,拆东补西走门串户,屁股暖不热,手脚闲不停,跟静没一个铜钱的关系。
至于像王二小这样的穷苦人家,境况那就大不同了,吃喝不愁已是祖上积德,谁还有钱供娃念书,只求着把娃儿糊弄长大好上地干活,至于叫啥名儿,那都无关紧要。我爹叫牛二,我叫牛蛋,我儿叫牛葫芦也不是过的很好,至于那些女娃娃,更是一辈子连个“葫芦”都混不上。小时跟着父姓,叫个大娘二女的,由于村落多为家族世居,往往满村都是一个姓,结果就是满村的牛大娘牛二女,为了区分,就叫牛生家的大娘,牛铁锤家的二女。反正女娃娃也基本不出门,区分起来也没那么麻烦。等大些了,找了婆家,嫁过去才有了名,嫁到马家的,就叫马牛氏,嫁去李家的,就叫李牛氏,也能凑合区分。再到后来生个仔,名字又改了,马家儿子叫马虎,她就叫马虎娘,李家儿子叫李东,她就叫李东妈,直到死了,牌子上写个马牛氏李牛氏,棺木一盖,就化作了黄土,了了这个周天,准备下个轮回。富家女儿其实也差不多,名子也多是巧娘玉姐这些大路货,只有那些真的大讲究人,才会给女娃起个正经八百的名,只是那个层次,穷苦人这辈子是高攀不上了,世间走一遭,啥名不知道。
王二小这个名字就是因为排行老二就叫了个二小,如此而已。名字这个东西也很玄妙,几千年的天地生养过无数的人,很多不一样的人取了个一样的名字那根本不算巧合,只是这些名姓的主人故事不同,便显得同名不同命,很有嚼头。
汉高祖时有两个人,一个封了楚王,一个封了韩王,一个权势滔天,一个隐忍收敛,一个贫民出身,一个王室贵胄,一个被妇人阴杀,一个在战场丧命,一个惨遭灭族,一个子孙满堂,很巧,这两个人都叫“韩信”。又好比两位绝世美人,同叫昭君,一个嫁了三个皇帝,一个生了三个皇帝,一个姓王,一个姓娄。
无论韩信也好昭君也罢,虽然看似尊崇高贵,但同样命不由己,比起阿猫阿狗的贩夫走卒,可能也未必逍遥畅快。所以很多事情从你生下,可能就定了性。
就好比军伍之间招募,名字异常重要,你去报名,人家问你叫啥名,你说我叫赵二狗,一听这乡土气息浓重的名字,你家种地这是绝差不多的,得,没啥文化,去喂马跑腿吧。下一个你叫啥名,我姓钱名文秀,字玄宏,祖籍哪哪哪哪哪,得,这个也差不了,家里肯定是富户,不仅有名有姓,还有表字,听听人家这姓,响当当的,参军要么是家道中落或者受人迫害,读过书的,去做个帐下传令,供大人们差遣。
这便就是人生百态,世事无常,命不同,运便不同。
所以有那么一天,当你喂着马,突然听到有个声音在后面说:
“赵二狗,你的马喂得真好!”回过了头,睁眼一看,我的老天,这是张中丞张大人,他竟然知道我的名字,还跟我说话了,我莫不是在做梦吧,这是真的么,这位天上的大人竟然夸赞我了,这得多大的荣光啊!那一天,日光洒在那位将军金光灿灿的铠甲上,晃得赵二狗睁不开眼,他的心里有个声音在呐喊,为了这个人,我怕是死了也愿意。
张巡到来的第二天下午,检查完了守备后,他便一个营房一个营房的派送去了拜帖,用的都是平辈帖,并没有以上级自居,帖文言词恳切,谦虚有礼,字迹工整。那些收到拜帖的睢阳文武后来私下相互交流,竟然发现每张拜帖都是同一笔体,比较之下才知这上百份名帖竟然都是张巡亲笔撰文书写,多方打听才知道这些都是第一天酒席结束后张巡连夜提笔,彻夜无眠,写完之后,天已透亮。张巡写完拜帖差人送出后便直接整装去巡视营房,毫无拖沓耽误。
这一封封拜帖,就是张巡的脚印,看着手里的拜帖,那些官员将军才慢慢明白,这个人可能真的不可小觑,比起南霁云那绝世武力带来的心灵震颤,这张薄薄的名帖就是滋润的甘泉,不似烈酒灼热,却有温柔沉淀!
墨升心里满腹的算计提防,终于在第四日派上了用场。
那一天风和日丽,冬日的严寒随着年岁的过去,也一点点开始退却。
春开始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