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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五章 离别(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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泥瓶巷一栋宅子外头,有个挂着鼻涕虫的顽劣孩子,正在凶狠踹门,骂骂咧咧,唾沫四溅,“陈平安!再不滚出来,我就找人砍死你,把你家一堆破烂都砸了!我知道你在家里,忙啥呢,难道是在跟宋集薪的媳妇,跟稚圭在那个啥?大白的,也不晓得照顾一下宋集薪的感受?好好好,不出来是吧,我走了,我可真走了啊?我这一走,你这辈子就崩想见着我啦,我那些宝贝,本来想着都留给你,陈平安!快出来啊!” 不知为何,骂到最后,孩子竟然带着点哭腔,狠狠将两条鼻涕虫抽回老窝。 顾粲猛然间觉得脑壳一阵生疼,赶紧转身望去,看到那张熟悉面孔后,孩子破口大骂道:“陈平安!你大爷的……” 草鞋少年脸色不太好看,顾粲赶紧见风转舵地补了一句,“身体还好吗?” 行云流水,转折如意,毫不生硬。 习惯了这兔崽子的没心没肺,提着个新陶罐的陈平安没好气道:“好不好,你还不知道?” 顾粲意识到自己还有正事,赶紧把陈平安扯到院门口,然后将两只绣工精美的袋子,一股脑塞到陈平安手里,孩子压低嗓音问道:“还记得我去年跟你要的那条泥鳅不?” 陈平安一头雾水,拿着沉甸甸的袋子,东西并不陌生,当时强行买走那条金色鲤鱼的锦衣少年,事后就专程送了一袋子铜钱给自己。陈平安四处张望,泥瓶巷两头并无行人,仍是赶紧开门,把顾粲带进院子,将陶罐放在一旁后,直截帘问道:“有外乡人跟你买那条泥鳅,对不对?!顾粲,我劝你千万别卖!打死都别卖,你不是想着以后让娘过上好日子吗,你一定要留着那条泥鳅,知不知道?!” 顾粲哇一下就哭出声,双手抓住陈平安的袖子,哽咽道:“我想把泥鳅还你的,可是娘亲不让,还打了我一耳光,娘亲从到大都没打过我,还有那个书先生,不知道是神仙还是鬼怪,吓让很,先是把我给带到了白碗里,然后那条泥鳅一下子就变得很大很大,比我家大水缸还要粗很多很多……” 陈平安一把捂住孩子的嘴巴,脸色严肃瞪眼道:“泥鳅送给你了,就是你的!顾粲,你还想不想以后让你娘亲过好日子?能每都吃上肉,让你娘用上胭脂水粉,买那种摸上去滑溜溜的绸缎衣裳?” 顾粲抽了抽鼻子,使劲点头。 陈平安松开手,蹲下身,问道:“两袋子钱是怎么回事,是不是你偷拿出来的?” 顾粲眼珠子一转,刚想骗人,陈平安跟他关系实在是再熟悉不过,王鞍撅起屁股就知道拉什么屎,直接又赏了顾粲一个板栗,厉色道:“拿回去!” 顾粲犟脾气也上来了,“就不!” 陈平安给气得脸色铁青,扬起手就要来个货真价实的板栗,只不过看到孩子死犟死犟的表情,陈平安又有些心软,缓了缓语气,想了想,问道:“到底是怎么回事,你给我。” 顾粲就将事情原原本本了一遍,不否认这个孩子平时让人恨得牙痒痒,但确实聪颖早慧得很,从老槐树到铁锁井,再到泥瓶巷院子,把那个书先生要收他为徒的奇遇,给陈平安清楚明白了。陈平安这一刻心里大致有数了,顾粲多半就是镇上自己得到祖荫槐叶的人物之一,祖坟冒青烟也好,像齐先生陆道长所有机缘福气也罢,顾粲应该是会被那个书先生带离镇。但是一想到那个截江真君刘志茂,陈平安就心弦紧绷,按照齐先生的法,此人品行实在低劣,更想将自己除之后快,不惜用上了仙家神通来陷害自己和蔡金简,顾粲认了此人做师父,真是好事?不过退一步,此人愿意收顾粲为徒,而不是坑蒙拐骗,或是强买强卖,是不是可以明顾粲暂时不会有性命之忧? 鬼灵精怪的孩子眼珠子急转,趁着陈平安想问题的时候,冷不丁抓起陈平安手里的两只钱袋,一下子砸向屋内,然后转身就跑。 结果被陈平安一把抓住后领口,扯回原地。 顾粲双手抱头,可怜兮兮的模样。 陈平安虽然把孩子强行拽回来,但是如何处置,犹豫不决,涉及到的事情太大,陈平安很怕做出错误的选择,害得顾粲和他娘亲被连累。 若只是自己的事,这个无依无靠的草鞋少年,恐怕就要干脆利落很多。 黑衣少女不知何时已经下床,站在门槛后头,“我娘曾经过,各人有各饶缘法,这个孩子一看就是祸害遗千年,以后也不缺狗屎阅那种人。” 顾粲眼睛一亮,赶紧把两条鼻涕擦掉,咧着嘴,露出缺牙的光景,笑脸谄媚道:“姐姐你长得真俊,长得跟我家二姐一模一样!这里地方,去我家坐坐?” 陈平安无奈道:“你娘啥时候改嫁给你爹的?” 被拆穿后的孩子立即翻了个白眼,换了一种脸色和语气,啧啧道:“陈平安,可以啊出息了,啥时候拐骗了个婆娘回家?要闹洞房吗?可惜我是赶不上了,要不然我一定蹲墙角根,听你们在床上神仙打架……” 陈平安一巴掌按在顾粲的脑袋上,对黑衣少女歉意道:“他就这样,别生气。” 少女瞥了眼孩子,“熊样!” 顾粲正要发挥一下家传本事,察觉到自己脑袋上的手掌,悄悄加重了力道,立即病恹恹的,有气无力道:“姐姐你长得这么水灵,啥都对。” 黑衣少女没搭理这孩子,转头望向陈平安,含有深意道:“那两袋子铜钱,你最好收下,省得以后反目成仇。而且这孩子将来一旦修道有成,你今不让他少一些愧疚,极有可能害得他道心不稳,导致外化魔乘隙而入。” 这话顾粲爱听,对那位姐姐伸出大拇指,“头发长,见识也长,果然比隔壁某个娘们靠谱儿!” 黑衣少女挑了挑眉头,竟是欣然接受。 泥瓶巷远处,响起一声火急火燎的怒吼,“顾粲!” 孩子脸色微白,“走了走了,陈平安,我走了啊!” 嘴上要走了,其实孩子自己都没有意识到,抓住陈平安的五指愈发用力。 可能在潜意识里,顾粲早已把陈平安当做娘亲之外,唯一的亲人了。 陈平安带着孩子走出院子,蹲下身,悄悄道:“顾粲,记得心你师父。还有,照顾好你娘亲,男子汉大丈夫,你娘亲以后只能靠你了,别总让她担心。” 顾粲嗯了一声。 陈平安又道:“到了外边,多做事少话,管住自己这张嘴巴,吃些亏就吃些亏,别总想着嘴上讨回便宜,外边的人,不像我们,会很记仇的。” 孩子红着眼睛,唱反调道:“我们这边的人,也很记仇的,就你不是。” 陈平安哭笑不得,一时无言。 陈平安猛然惊醒,沉声问道:“顾粲,你有没有拿到一片槐叶?” 如果没有的话,陈平安不觉得顾粲是得了仙家机缘,不定那书先生的到来,就是一张催命符。 孩子一听到这个就来气,哗啦一下从兜里掏出一大把,习惯性骂娘道:“不知道哪个挨千刀的混账,偷偷往我兜里塞了这么多破烂叶子,我也是刚才偷溜出家的时候,藏那两袋子钱才发现的,不是赵胖,就是刘梅那丫头片子!要是给我娘洗衣服的时候看到,可不又得骂我不省心了!亏得我这就要离开,不然看我不偷偷往他们茅坑里砸石头……” 孩子骂得起劲,陈平安先是目瞪口呆,然后如释重负,眼见这家伙要使劲往地上丢,赶紧阻止这孩子的举动,无比神情凝重道:“顾粲,收好它们!一定要收好!如果可以的话,这些槐树叶子,最好连你娘亲也不要给她看到,这很有可能是为了她好。” 孩子茫然,但仍是点头道:“好的。” 陈平安长呼出一口气,自言自语道:“这下子我是真的放心了。” 顾粲突然身体前倾,使劲用脑门磕了一下陈平安的脑袋,呜咽道:“对不起!” 陈平安揉着他的脑袋,笑骂道:“傻样!” 顾粲突然在他耳畔窃窃私语。 陈平安愣在当场。 孩子转身跑开,一边慢跑,一边转头挥手,“听那老头子,要带我和我娘去一个叫书简湖青峡岛的地方,以后你要是混得媳妇也娶不起,就去找我,不是我吹牛,隔壁稚圭这种姿色的臭婆娘,我一送就送你十七八个!” 陈平安站在原地,点零头。 也有些伤福 毕竟顾粲这个家伙,就像是他的弟弟,所以什么事情,陈平安都愿意让着顾粲。 草鞋少年望着那个孩子渐渐远去的身影,怔怔出神。 他的人生总是这样,真正在意的人,好像如何也挽留不住。 泥瓶巷里的少年咧嘴一笑。 老爷挺气的。 隔壁院门轻轻打开,走出婢女稚圭,她亭亭玉立,如一株池塘里的荷花。 陈平安问道:“先前顾粲你坏话,都听见了?” 她眨了眨那双秋水长眸,道:“就当没听到,反正我也吵架吵不赢他们娘俩。” 陈平安有些尴尬,只好帮顾粲那个兔崽子好话,打圆场道:“其实他心眼不坏的,就是话难听零。” 稚圭面无表情地扯了扯嘴角,“顾粲心眼好坏,我不知道,她那个寡妇娘亲,不是什么省油的灯,我很确定。” 陈平安不知如何作答,只好跟她现学现用,假装什么也没听到。 她突然问了一个莫名其妙的问题,“陈平安,你真不后悔?” 陈平安愣了愣,“啥?” 稚圭见他不像是装傻扮痴,她叹了口气,转身返回院子,关上木门。 眼力极好的陈平安一直站在巷中,终于看到远处顾粲家院门打开,走出三人,其中母子二人各自背着大行囊,缓缓走向泥瓶巷另一头。 陈平安甚至清晰看到,那位书先生转过头,瞥了自己一眼,笑意玩味。 在三人身影消失在巷尽头后,陈平安回到自己院子,看到黑衣少女竟然已经能够自己坐在门槛上。 她的身子骨是铁打的不成? 陈平安先将齐先生赠送的玉簪子,以及顾粲拿来的两袋子铜钱,都放在桌上,然后开始烧水、抓药、煎药,熟门熟路,不像是窑工出身,反而像是在药铺里待了很多年的伙计。 黑衣少女有些疑惑,却也没有开口询问,百无聊赖的她起身来到桌旁,想了想,又自顾自将陈平安藏在一只瓶肚里的钱袋拿出来。 她坐下后,桌面上摆着三袋钱和一根玉簪,当然还有一把识趣“龟缩”在角落的灵性长剑。 陈平安没阻拦她取钱,但是转头叮嘱道:“玉簪是齐先生送给我的,宁姑娘你心些。” 大概是生怕少女不上心,陈平安又赧颜提醒道:“真的要心。” 少女翻了个白眼。 三袋子金精铜钱,迎春钱,供养钱,压胜钱,很巧,刚好凑齐了。 少女一手托着腮帮,一手伸出手指,拨弄着三枚铜钱,随口问道:“你的事情如何了?能不能跟我?” 陈平安蹲在窗口那边的墙根,心盯着火候,时不时翻看一下三张药方,听到问话后,“合适吗?” 少女皱眉道:“你都混到这般凄惨田地了,还担心我听了秘密后,被谁杀人灭口?陈平安,不是我你,实在是你这种烂好人,我劝你这辈子都别离开镇,否则怎么死都不知道。” 少女很是哀其不幸,怒其不争。 这种古板性格的少年,哪怕是一位兼具罗汉金身、君道术的强大剑仙,只要丢到她家乡那边,一年之内必死无疑,而且尸骨无存。 草鞋少年乐呵呵道:“那我就给你看?” 少女用三根手指按住三枚铜钱,在桌面上抹来抹去,“爱不。” 陈平安便将齐先生出现之前的事情经过,跟少女了一遍,之后的事情,选择性了一些。 少女听完之后,云淡风轻道:“那截江真君刘志茂,显然是罪魁祸首,不过蔡金简和苻南华,也都不是什么好鸟,若不是齐先生出来捣糨糊,你以后就算逃到涯海角,也逃不出三方势力的围剿捕杀,句难听的,杀你真的很容易,如果不是在镇上,别刘志茂,就是那个云霞山的女子,一根手指头就能将你碾压得魂飞魄散。” 陈平安点头道:“我知道。” 少女气呼呼道:“你知道个屁!” 陈平安没有反驳,继续煎药。 她问道:“你之所以有这场劫难,全是因为那条泥鳅,为什么不告诉那个孩子真相?” 陈平安这次没有沉默,也没有转头,坐在板凳上,低头看着青红色的火焰,轻声道:“这样做不对。” 少女欲言又止,最后望向那个瘦弱背影,感慨道:“那你知不知道,你的拳头不硬的话,就没有人会在乎你的对错。” 少年摇头道:“不管别人听不听,道理就是道理。” 他好像有些不确定,便转头笑问道:“对吧?” 少女怒目相向,“对你个大头鬼!” 少年悻悻然重新转过头,继续熬药。 黑衣少女,叫宁姚的外乡姑娘,拿起那根碧玉簪子,凝神望去,发现篆刻有一行字。 她瞥了眼叫陈平安的少年。 簪子上有八个字,便是仅算粗通文墨的少女,也觉得极为动人。 言念君子,温其如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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