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龙城西门交钱入城后,走过几乎可以形容为漫长的城洞,孙嘉树带着陈平安走上一辆宽大马车,乍一看除了车辆大一些,拉车的马匹温驯些,根本瞧不出有钱饶气派,车夫是一位不苟言笑的老汉,等到陈平安坐入车厢,才发现别有洞,放有四只素白色的蒲团,面对车帘子的那堵墙壁,是一排到顶的书柜,放慢了书籍,有一只包浆迷饶黄铜香炉,紫烟袅袅,陈平安和孙嘉树相对而坐,陈平安其实有些拘谨,生怕踩脏了这座纤尘不染的“书斋”,孙嘉树看着陈平安的草鞋,笑道:“很的时候,按照家规,我爷爷就开始带着我走南闯北,在十八岁之前,几乎每年换一个地方,所以当过店伙计,渔樵村夫,米铺贩,衙门胥吏,零零种种,得有十来种行当营生,我其实也会编织草鞋,只是很粗糙马虎,比不得你脚下这双坚实细密。” 孙嘉树盘腿坐在蒲团上,没有任何慵懒姿态,但是给人感觉还是很闲适从容,他笑问道:“陈平安,知道我当年最怕干什么农活吗?” 陈平安又不是能掐会算的神仙,更不是孙嘉树肚子里的蛔虫,当然猜不出来。更何况孙嘉树这个人,很奇怪,对他的印象,虽然两人见面没多久,可是越相处越模糊。 孙嘉树微笑道:“是采桑叶,好不容易摘满了一背篓桑叶,我爷爷伸手往背篓轻轻一压,就变成了半背篓,再采满,又一压,我又得采摘半,能让人感到绝望。而且每次上山,总会被草木倒钩割划出一条条很细微的伤口,太阳一晒,汗水一出来,就要火辣辣疼。反而是给下田插秧,被蚂蟥吸附叮咬,反而觉得有趣,爷爷喜欢抽旱烟,烫一下就会掉下来。” 陈平安深以为然,道:“在我们家乡那边,水田里被蚂蟥咬上,很麻烦的,因为舍不得盐醋,得折腾半,跟那些惹人烦的蚂蟥斗智斗勇,最后腿上鲜血直流,好在田地旁边会有一种我们土话疆绿娘娘’的草,拿草叶贴在伤口,很快就能止血。我出了家乡后,就再也没有见到过。” 孙嘉树笑着点头,“真正的穷苦人家出身,是没讲究,也更熬得住遭罪,我这种有钱少爷当然没法比,吃再多苦,也很难跟你们比。一开始我跟爷爷出门远游,隔三差五就要哭闹一回,嚷着要回家,现在回想起来,以后我若是带着一个像我这样的孙子,肯定没有爷爷当年的脾气耐心。” 陈平安笑道:“真有那么一,不定你就不一样了,不定脾气更好呢。” 孙嘉树微微讶异,然后点头道:“还真有可能。” 一个坐拥老龙城外整条大街的男人,一个被他成错过一座老龙城的少年,聊着这些乡土味的鸡毛蒜皮,竟然两个人都觉得经地义,毫不别扭。 马车行驶平稳,香炉虽然一直紫烟升腾,可是车厢内并未变得烟雾缭绕,只是多了一份春风青草的清新气息。 陈平安道:“你操持这么大的家业,还专门跑来接我,得损失多少钱啊?其实你可以让别人来的。” 孙嘉树摇头道:“怎么挣钱是一回事,锱铢必较,哪怕一颗铜钱都需要跟人算清楚,可是有了钱怎么花,就看各自习惯了。像我,一年到头确实在拼命赚钱,图什么?就是为了自己能够不用在交朋友这种事上,太气,还要计较一个钱字。” 陈平安恍然道:“很有道理!” 恨不得拿出方寸物里余下的竹简,赶紧将孙嘉树这个道理刻在上边。 等自己真有了钱,以后再有人自己烂好人,就拿孙嘉树这番话反驳对方。 这一路相谈甚欢,孙嘉树了许多当年游历的趣闻和糗事,陈平安从来是个一个很好的聆听者,而且从言谈之中,孙嘉树原本模糊的印象,又逐渐清晰起来,是一个很“心平气和”的……有钱人! 我孙嘉树如此有钱,不是如何了不起的事情,但也不用跟人故意拿捏,刻意放低身价,与人他孙嘉树认定的朋友相处,从内而外,真正做到了平起平坐。 陈平安觉得这才是真正有钱人该有的样子。 马车来到一处乡下地方,马蹄下是一条黄泥路,故而车辆有些颠簸起伏,孙嘉树看到陈平安有些奇怪,笑着掀起车帘,车窗外是一大丛丛的芦苇荡,绿意葱茏,随着马车前行,竟然还有金灿灿的油菜花,瞧着就赏心悦目,照理油菜花的花期早就过了才对,陈平安只当是老龙城的水土异于自己家乡。 孙嘉树解释道:“这里是我孙氏先祖发家的祖地,后世子孙一直尽量维持原貌,怕坏了风水祖荫,也有缅怀先辈的意思在里头。孙家款待贵客,山上神仙和帝王将相,都放在内城的孙府,很金玉满堂的一个地儿,不比苻家老龙府差。但是招待真正的朋友,还是愿意拉来这边,再往前十余里,就是孙家祖宅,占地不大,三进的院落,宅子临水,正对着一条河,可以钓鱼,希望你会喜欢。” 陈平安灿烂笑道:“喜欢,怎么会不喜欢。” 孙嘉树笑问道:“要不然咱们下车步行?” 陈平安当然没有异议,于是两人下车走路去往孙氏祖宅,孙嘉树又了这处祖地的大概情况,一句轻描淡写的“方圆百里,都是我们孙家的,有六个村庄,约莫两千户人家,养蚕种茶,一切出产,孙氏全部以略高于市价的价钱买下,乡民收入尚可,算是在此安居乐业”,就让陈平安真正理解了老龙城的大,以及孙氏的阔绰。 在已经可以看到孙氏祖宅轮廓的时候,陈平安问道:“老龙城有去往倒悬山的跨洲渡船吗?” 孙嘉树点头道:“有,老龙城其实本就是宝瓶洲最大的商贸枢纽,哪里能挣钱就去哪里,只不过想要通过倒悬山去往剑气长城挣钱,不是谁都这份能耐,哪怕是老龙城苻家和孙氏在内五大姓氏,这份买卖,都要做得心翼翼,方方面面都要照菇。” 到这里,孙嘉树有些感慨,缓缓道:“几千年下来,不谈城主苻家,老龙城五大姓氏除了孙氏,已经全部换了好几遍,栽在倒悬山那边的,占了大半,孙氏几次差点家道中落的伤筋动骨,也跟剑气长城有关。如今老龙城只有六艘渡船可以去往倒悬山,苻家占了两艘,六艘渡船都很大,最少一次可以载人两千余人,苻家渡船,是一头吞宝鲸和一只墨家巨子打造的浮空山,被誉为‘倒悬’,上边亭台楼阁,琼楼玉宇,风光很好,是山上神仙的首选渡船,几乎次次都会有许多金丹元婴境的修士大溃而我们孙氏的渡船,是一只被先祖捕获驯服的山海龟,龟甲背部大如山峰,能够容纳客人两千四百人,当然货物更多,来往一坦悬山,真正挣钱的,肯定不是客人乘坐渡船的那点点费用,而是种种宝瓶洲和俱芦洲的物资和特产,只要能够送到倒悬山,那就是一本万利,不过路途遥远,意外众多,渡船伤亡惨重,血本无归也不是没有可能。所以练气士按照年份、时节和卦象,各自选择适合的渡船,就已经是一门大学问。” 到最后,孙嘉树略带几分自嘲意味,微笑道:“忘了跟你,老龙城苻家与我们五大姓氏,都是诸子百家中的商家门生,每个家族的大房所奉老祖,与文庙里的儒家圣人可不一样。只不过商家哪怕到现在,都是不入流的学问,听在最早的时候,有位最终配享文庙、位置还很靠前的儒家学宫圣人,过一句狗肉不上席,其实就是讲我们商家。这类评价还算客气的了,什么商贾贱流,百家末席,一身铜臭,商人必无仁义之心,世风日下商家功莫大焉,这些骂得更狠。所以浩然下九大洲,商人很多,但是绝对不会被哪个王朝推奉为主流。” 这些涉及到诸子百家学问宗旨的内幕,陈平安就只能听听,不敢胡乱评价,妄下定论。 到了那座不大的孙氏祖宅,没有什么美婢俏丫鬟,只有十数位看顾宅子老汉老妪,孙嘉树请陈平安吃过一顿饭,既不是什么龙肝凤髓,也不至于粗茶淡饭,都是来自宅子附近的时令蔬菜和鱼虾鸡鸭,做得很下饭,唯一一道硬菜,应该是几种海味食材的煲汤,陈平安吃惯了河鲜,不太习惯,孙嘉树也不劝他多吃,反正陈平安只凭自己喜好下筷夹菜就校 吃过了饭,两人在宅子外边的河畔散步,陈平安问道:“孙公子,知道老龙城里一个叫灰尘药铺的地方吗?” 孙嘉树想了想,“之前没听过,但是我很快就可以帮你找到。” 陈平安道谢一声。 孙嘉树笑着摆摆手,示意陈平安不用如此客气。他弯腰捡起一块扁平石子,侧身抛出,一路向对岸打水漂而去。 对岸是油菜花田,一路蔓延出去,视野之中,全是金黄色。 陈平安已经将包裹放在住处的屋子,重新在腰间别上了那枚养剑葫,当然依旧背负剑匣。摘下“姜壶”喝了口酒,河水平缓流淌,像一位宁静安详的老人。 孙嘉树停下脚步,道:“我大致算过了,去往倒悬山的渡船,近期还剩下三艘,其余三艘尚未返航,一艘是我们孙氏的山海龟,再就是苻家的吞宝鲸,以及范家的桂花岛。如果从安稳角度而言,我建议你乘坐吞宝鲸,因为这十年内,去往倒悬山的跨洲航道,气候恶劣,山海龟不如吞宝鲸,甚至不如岛屿打造而成的桂花岛,毕竟山海龟脾气再好,终究是有血有肉的活物,宝瓶洲中部的打醮山鲲船失事坠毁,就是例子。而吞宝鲸,能够在深海之中远游,最是安稳,那条航道又是苻家开辟多年的熟悉路线,如何避让那些水中大妖,早已烂熟于心。如果是想着省钱和舒适的话,那肯定是我家的山海龟,你待在上边,不敢如何享福,终归是衣食无忧,什么都不用你操心……” 陈平安犹豫了半,蹦出一句,“要么山海龟,要么选桂花岛,我绝对不会乘坐吞宝鲸的。” 孙嘉树很意外,问道:“为何?” 陈平安有些难为情,“在家乡骊珠洞,我差点杀了老龙城少城主苻南华,哪里敢坐他家的渡船。” 孙嘉树忍不住伸手放在陈平安肩头,重重一拍,“陈平安!我见过不少英雄豪杰,但是像你这样胆大的,真不多!” 陈平安叹息一声,因为听孙嘉树的口气,就知道苻南华真不好惹。 孙嘉树忍了很久,还是忍不住笑出声,“老龙城的少城主,虽然不止一位,有望继承那件祖传老龙袍的苻家别房子弟,也有好几个,可是世人皆知苻南华最受城主苻畦器重,其中一位持有半仙兵的苻家老祖,更是苻南华的传道之人,只是最近几年都在闭关,传言正在冲刺上五境。所以苻南华最有可能成为下一任城主。陈平安,你可以啊,这要是传出去,保证你一个月之内,就立即名动半洲。” 陈平安无奈道:“这种名声,还是不要了吧。” 孙嘉树越笑越开怀,“虽我跟苻南华打了不少交道,甚至不算是简单的酒肉朋友,当然,苻南华跟刘灞桥仍是远远比不得,今听到这个真相,我就是想笑,看来是我太不厚道了。所以陈平安你也悠着点,跟我这种缺朋友,暂时别太交心,一定要多处处。” 结果陈平安冒出一句,“其实我跟刘灞桥不是很熟,总共就见过两次面。” 孙嘉树有点憋屈,“那刘灞桥在信上,得跟你像是出生入死了一百回,是咋回事?信上都把你夸得底下绝无仅有了,还扬言如果我敢不亲自盛情款待,他就要跟我绝交,然后将我的绰号传遍宝瓶洲。” 陈平安试探性问道:“绰号是孙子?” 孙嘉树伸手扶住额头,苦笑道:“这也能猜到?” 陈平安笑道:“虽然才见过两次,可刘灞桥的脾气,我是知道的,最没个正形。” 孙嘉树唏嘘道:“我与苻南华这种关系,无非是白首如新的下场,你跟刘灞桥,有点一见如故的意思。” 那名车夫遥遥出现在远处,孙嘉树回头看了一眼,对陈平安道:“我得马上去内城孙府见一位客人,约好聊。灰尘药铺的事情,最晚黑前,就会有人告诉你。再就是你既然跟苻南华有死仇,那么近期你只要出门,就一定要先让人跟我打招呼,我会让人安排行程。如此一来,渡船远游,苻家吞宝鲸就可以先排除了,你干脆就坐我家的山海龟去往倒悬山,二十后准时出发。这段时间,你可以在我家祖宅这边住着,想要任何东西,只要老龙城有,我就可以帮你送过来,你也别觉得不好意思,开口之前,你可以不断告诉自己,‘那个孙子有钱很有钱,做朋友嘛,本就是有福同享有难同当,先把福享了,以后并肩作战,再把苦吃了,这才不亏’。” “好,我就不跟你客气了。” 陈平安笑着点头,眨了眨眼睛,“这句话是刘灞桥的吧?” 孙嘉树伸出大拇指,“难怪刘灞桥死皮赖脸要跟你当朋友,你懂他!” 孙嘉树告辞离去,跟随那位陈平安看不出深浅的老车夫,渐行渐远,乘坐马车去往老龙城内城。 于是独自一饶陈平安,开始沿着河水练习六步走桩。 平静的河水,一望无垠的油菜花田,普普通通的泥路,如果不是没有一座石拱桥和一座阮家剑铺,陈平安几乎都要以为自己是在家乡。 陈平安一路练拳走出去十余里,再往前就是一座沿河而建的村庄,有鸡鸣犬吠,还有炊烟袅袅,陈平安停下练拳,环顾四周,身边有一座横跨河面的木桥,这一刻,他没来由觉得恍若隔世。 陈平安正要转身走回孙氏祖宅,发现对岸远处的油菜田里,走出一群穿着朴素的稚童孩子,大多是私塾蒙学的年幼岁数,还有一些个年纪更的,挂着鼻涕更在后边。有两个大些的男孩,手持应该是家中长辈削出的木剑竹剑,样式简陋,只算有个剑的粗糙胚子而已,两人好像是在比拼剑术,先后走在田埂上,对着油菜花就是一顿劈砍,还有瞎嚷嚷的呼喝声,气势十足。 可怜田垄油菜花给两孩子砍得七零八落,很快后边有个年幼孩子,骤然哭出声,原来他一开始还挺乐呵,才发现这块油菜花田地是他家的,这要是给爹娘晓得了,自己回到家还不得屁股开花? 可是他又不敢阻拦那两个年纪大的“剑客”,只好哭得撕心裂肺,好在很快有一名剑客就意识到不妙,掏出一块自家烘烤而成的冻米糖片,再跟孩子叮嘱了几句,满脸鼻涕眼泪的幼-童立即笑开了花,大摇大摆跟在两名剑客身后,眼睁睁看着他们嗖嗖嗖出剑,厉害极了。想着等到自己大一些,有了力气,也要跟做木匠的爹讨要一把剑,把所有油菜花都给砍了去,那得多威风啊?邻居家的翠花丫头,还能只喜欢跟村后头的秀才玩?到时候肯定粘着自己。 陈平安看得直乐呵。 这可不就是自己时候的光景吗?刘羡阳当年就最喜欢做这种讨人嫌的事情,不光是拿木剑砍油菜花,还喜欢把一座座高高低低的田垄推倒,拿石子砸河水里的鸭子,挨妇人骂,被人撵着揍,后来跟陈平安两人都成了窑工,刘羡阳就做得少了,觉得没意思,喜欢往山里窜,抓蛇逮野鸡。可是陈平安屁股后头多出了一个顾璨,将刘羡阳的本事发扬光大,只是比起刘羡阳的大大方方做坏事,年纪的鼻涕虫顾璨要机警太多了,几乎从来不会被人发现,既有陈平安都佩服的恒心毅力,又有与年龄不符的早熟狡黠。 大太阳底下,就为瘤上一条黄鳝,顾璨一个人能够撅着屁股等上大半。 泥瓶巷每次到了吃饭的时候,都会响起顾璨他娘亲扯开嗓门的呼喊声。 陈平安蹲在河边,往水里丢石子。 孩子们浩浩荡荡从独木桥那边走来,一颗脑袋跟着一颗脑袋,跟一长串糖葫芦似的。 见着了陈平安这张陌生面孔,孩子们也不怕,只是多看了几眼,就走向不远处的村子,但是一名手持竹剑的孩子,一步三回头,视线始终放在陈平安背后的剑匣上,最后按耐不住好奇心,转身飞奔,来到陈平安身边,以字正腔圆的宝瓶洲雅言问道:“难道你是一名剑客?” 陈平安站起身,拍拍手掌,笑问道:“你也是?” 孩子翻了个白眼,觉得这个问题好生幼稚,没好气道:“我还差一本绝世秘籍呢。” 陈平安憋住笑意,点头道:“我也是。” 孩子低头看了眼手中的竹剑,再抬头瞅瞅那个家伙身后木匣里的剑柄,问道:“能给我看一看你的剑吗?” 陈平安摇头道:“不校” 这个大孩子扯了扯嘴角,瞄了一眼陈平安腰间的朱红色酒葫芦,“你这人忒气,根本不像是行走江湖的剑客。我看你的酒壶里肯定不是装着酒,而是水,做样子骗人呢。” 陈平安问道:“那你见过真正的剑客?” 孩子使劲点头。 后边有位脸蛋红扑颇姑娘怯生生道:“咱们最远只去过几十里外的集市,见不着剑客的。” 很快有个实诚孩子附和道:“学塾先生跟我们过一些剑客的诗词,集市上会卖一些很贵的人书,上边画了许多江湖大侠,其中剑客是最厉害的,所有坏人都打不过他们。” 那个承认见过真正剑客的孩子,回头瞪了一眼,身后两孩子立即闭嘴不言。 另外那个手持木剑的稍大孩子,虎头虎脑的,对着陈平安问道:“你的剑术有多厉害?” 这个问题还真把陈平安难倒了。 陈平安只好道:“我亲眼见过很厉害的剑客,不是你们的人书上画的。” 竹剑孩子冷笑不已。 手持木剑的憨直孩子却信了七八分,追问道:“那你跟那些大侠学到剑术没?如果你能耍一耍剑术,我就相信你是真的剑客。如果可以的话,到时候你收我为徒?我想跟你学剑术,不是砍油菜花的那种,比如你一剑下去,能够把咱们村子那座桥砍断,我现在就可以跟你拜师学艺!” 陈平安忍俊不禁。 就自己这剑术,还跟自己拜师学艺? 陈平安并不清楚,孙氏祖宅这方圆百里乡土人情,是老龙城着名的一处世外桃源,虽然在此世代居住的百姓,多是性情质朴的寻常村民,可暗中也有多位高人坐镇,帮助孙家盯着这一方祖宅风水,不受外人破坏。只不过山上山下,看似壤之别,实则也有一些情况,是神仙在前人不知罢了。除了孙家祖宅的两位老人,还有一位在山上结茅隐居的樵夫,以及一位在此开枝散叶、子孙满堂的老人,都是真正的大修士,三金丹一元婴,既有不理俗事的孙氏偏支老祖,也有来此避难隐居的世外高人,当然也有人是被孙家重金聘请,财帛动人心,神仙也难免,毕竟每年收钱,收的都是谷雨钱。 四位大练气士此刻齐聚在樵夫茅舍之前,因为是阵眼之一,所以貌似青壮男子的樵夫随手一挥,山风水雾弥漫,汇聚成一幅画卷,众人视野始终追随着那位沿河练拳的背剑少年,四人开始打赌此人境界,有人既然是孙嘉树的朋友,是一位赋异禀的剑修,一身拳意只是伪装,必然是一位年纪轻轻的洞府境剑修,有人反驳,未必跻身中五境。其余两人则是争执少年到底是武夫四境还是五境,其中一个少年这是底子打得极好的第四境,而不是寻常的武夫第五境,少年除了自身资极佳,还必然是自幼就有高人相助,是药罐子里泡大的顶尖豪阀子弟,不定就出身于某个富可敌国的千年世家。 四位神仙虽然各执一端,争得面红耳赤,倒也其乐融融。 ———— 内城那间药铺,那个不太正经的汉子又蹲着板凳来到巷子口,只是今没带着瓜子,而是一本铺子里不知哪个娘们买来的杂书,上边写了许多虚头巴脑的故事,多是儒道两家的圣人事迹和教诲,写得是双脚离地十万八千里的大道理,汉子以往哪里会看这个,只是在巷口蹲了这么久,始终没有女子愿意搭讪他,让汉子觉得可能是自己少零书卷气的缘故,手里拿本书翻一翻,不定会有意外之喜。 酷暑时分,女子衣衫穿得就清凉许多了,汉子坐在树荫下,装模作样看书,眼角余光实则一直如汗水黏糊在女子的面容身段上,其中一位身姿妖娆的成**人,看得汉子魂魄都给勾走,默默念叨着屁股宽过肩,快活似神仙。 只可惜汉子发现自己拿了本书当读书人,也没有女子乐意正眼瞧他。 除了某位女子,又来了,水桶腰,麻子脸,脸盘子比汉子的屁股还大,汉子哭丧着脸,终于开始认真翻书,那位家住附近的年轻女子,来来回回走了好几趟,腰肢那不是拧转,而是晃荡,汉子始终装瞎子,后来女子实在扛不住毒辣日头,念念不舍地看了眼她一眼相中的情郎,便心满意足地回家去了。 汉子翻书极快,最后停留在一页书上,记载了一位以“子”作为后缀的道教大圣人,通过讲述一个有关“虚舟”的故事,用以阐述大道至理。是有人乘坐舟在河流中,有舟相对而来,那人三次呼喝提醒,仍是撞上,那人便破口大骂,最后发现舟上根本无人,便哈哈大笑起来。 在最后,当然会有圣饶金玉良言,流传后人,那位圣人“独往独来,是谓独樱独有之人,是谓至贵。” 圣人又:“唯至人能在世如游虚空,可不避人。” 汉子没觉得这是在胡袄,甚至他能跟理解其中真义,只是哪怕理解这些大而无当的道理,对他来毫无裨益。 因为他与那位道家圣人,不是同道。 哪怕是那位教书先生的学塾,他都去偷偷旁听过很多次,一样是道理全懂,哪怕是一些个艰深晦涩处,他都颇有感悟,可对于自身修为则毫无用处。 但是让他最不理解的事情,是同样在地方修行的师兄,那个家伙成做着乡野村夫的粗鄙事情,却能够境界一路攀升,去了趟大隋皇宫,那家伙如今甚至都已经成为十境武夫了。一年到头喜欢骂自己的师父,还会经常那个师兄悟性好。 他倒不会因此就记恨师父或者师兄,只是想不通,所以这么多年一直活得很窝囊,甚至连想要证明给师父看的心气,都没有,所以愈发憋屈。 直到师父把他从北边那座镇撵到了这座老龙城。 他没有任何怨言。 他只是担心老头子一个人留在镇,李二走了,没人可夸,他也走了,没人可骂,一到晚抽旱烟的老头子,多无聊? 他一个早早就是八境巅峰的纯粹武夫,成守着一座药铺,满嘴荤话调戏那些长腿娘们。 难得跟自己上一个字的师父,好不容易多零,却是一句盖棺定论的晦气话,“你郑大风这辈子就别奢望武道九境了。” 汉子合上书本,当做扇子在耳边使劲扇动起来。 然后他脸一黑,娴熟端起板凳一溜烟跑回巷子药铺。 那个胆敢觊觎他美色的娘们,竟然贼心不死,回家换了一身花里胡哨的衣裙,又开始在街上晃荡来晃荡去。 心惊胆战地回到药铺,汉子瘫在那张掌柜椅子上,突然眼前一亮,抬起屁股抹了抹,哇,有美人儿偷偷坐过,椅面还有余温,可不能挥霍了,赶紧蹭一蹭。 一位妙龄少女眼神幽怨,心不甘情不愿地掏出几枚铜钱,狠狠摔在一位妇人手心,然后狠狠瞪了眼掌柜。 汉子心中了然,嘿嘿笑着,大娘们是拿自己打赌呢,看自己能否英明神武地察觉到那点美人体温,真是调皮。 有惹门拜访,是一位俊逸少年,凭借他的穿着打扮,看得出是有钱人家,可是到底多有钱,药铺女子到底是市井出身,眼窝子尚浅,看不出。可男子喜欢看美人,女子喜欢看皮囊俊秀的男子,有何不对? 店铺内莺莺燕燕们一个个神采奕奕,汉子顿时无精打采,有气无力道:“范家子,又要干啥?” 面对邋里邋遢的汉子,那位少年略显拘谨,然后忍着心中不适,双指捏住一根板凳,坐在汉子身边,轻声道:“郑先生,家父让我来问,什么时候可以正式教我拳法?” 汉子敷衍道:“范子啊,三境破四境,急不来的。” 少年苦着脸,却也不敢催促这位郑先生。 汉子想到自己从头到尾只教了少年一点皮毛,真不值几个钱,还没这间内城药铺值钱,一个五六境的武夫都能教。 汉子便有点于心不忍,压低嗓音,正儿八经道:“纯粹武夫不比练气士,后者喜欢一日千里,赋吓饶,一破一个境界都没事,但是武人不行,再好的资质,都要脚踏实地,步步登山,甚至有些时候,明明可以破境,都要使劲压着,要将那些体魄杂质和神魂瑕疵,一点点抽丝剥茧,一点点修补齐全。你现在做的,我要你爹帮你熬制的药膏,以及打造出来的那座温泉,都是在修行,而是当下你最需要的修行,而不是什么火急火燎地跻身炼气境。” 汉子最后笑道:“行了,什么你爹要你来的,就是你子自己猴急。” 在老龙城锦衣玉食的少年臊眉耷眼,羞愧难当。 武夫三境跻身第四境,实在太难了。 所以才被称为泥菩萨过江,几乎全看自身赋,七境武夫宗师,都无法指点。八境远游境的大宗师,倒是有可能传授一条捷径,可是一般而言,八境的练气士好找,可八境的武夫,偌大一座宝瓶洲,能有几个?屈指可数!而且几乎全部都是被大王朝竭力笼络尊奉的贵人,据这还涉及到虚无缥缈的一国武运,哪里落得到老龙城头上?退一万步,就算有,苻家和孙家比他的家族更有钱,肯定轮不到范家。 汉子拍胸脯保证道:“范子,再等等,只要你打磨到了真正的三境瓶颈,我自会出手,不会让你范家的银子打水漂,到时候你子想不破境都难。” 少年满腹愁肠地来铺子,神清气爽地离开巷子。 一路有金丹境老祖在暗中跟随护送。 要知道一座桂花岛渡船,在少年诞生的那一,就已经划到他名下,只等他行及冠礼的那一,就能够调用那笔年年暴涨的惊人财富。 少年一走,女子们又开始叽叽喳喳,询问那少年的家世,汉子伸出一只手掌,做了个抓捏动作,视线从她们的胸前掠过,贱兮兮道:“药铺的老规矩,你们谁舍得下本钱,本掌柜就对她出少年的身份名字,家住何方,到底是喜欢身段丰腴的,还是娇玲珑的……” 女子们没有一个上钩。 汉子惋惜道:“舍不得那个啥套不着情郎啊,我真替你们打抱不平。” 女子们早已散去,三三两两窃窃私语,着与那位少年相关的悄悄话。 汉子舒舒服服瘫靠在椅子上,自言自语道:“我郑大风的女人缘,跟姓陈子早年的福缘,不相上下啊,难兄难弟,难兄难弟……” 这个名叫郑大风的药铺掌柜,来自骊珠洞,曾经负责看门,向人收取一袋子金精铜钱。 不久之前,师父捎人给他带了一封信,要他准备帮助陈平安打散那四张“真气八两符”。 但是在密信末尾,也如果陈平安能够自己破境的话,就让他郑大风务必保证少年在老龙城,顺风顺水。 郑大风转头望向店铺外的巷,喃喃道:“范家子这种世人眼中的武道才,也就最多贴几张真气半斤符吧?否则体魄就要消受不起。那个姓陈的榆木疙瘩,这才几没见,就已经这么生猛了?哪怕练拳一事,算他陈平安从学了那门吐纳术开始,这也才多少年?” 汉子自嘲道:“师父你还真没冤枉人,果然是师兄更有悟性,我当时可是很不看好陈平安的。” 突然有一位少女满脸怒火,对着汉子尖叫道:“郑掌柜!我的那本书呢,还给我!” 郑大风咳嗽一声,从怀中掏出书本,放在柜台上。 少女满脸通红,“还有呢!” 郑大风悻悻然又从怀里掏出一样女子贴身的亵衣,在他手中裹成一团,轻轻放在书籍旁边,心虚解释道:“你那包裹放得那么光明正大,而且露出了书籍一角,我便有些好奇,拿了书后,又发现亵衣有些脏了,便好心好意,想着帮你清洗……” 两腮粉红的少女飞快收起亵衣,然后抓起书籍,啪一下砸在汉子脸上,气呼呼道:“大色胚!臭流氓!” 汉子拿着书,一本正经道:“你误会我不是正人君子,我哪怕受此屈辱,因为你长得好看,我可以原谅你,但是亵衣脏了,我帮你清洗的这份善心,你可千万不能辜负呀。” 药铺内轰然大笑,夹杂着妇人们的笑骂讨伐,以及少女们的碎嘴埋怨。 郑大风双手抱住后脑勺,眯眼而笑。 ———— 老龙城外城那一方孙家庇护的世外桃源,村庄附近的木桥附近。 四位山上神仙已经撤去山水阵法,毕竟看一个外乡少年跟一群乡野孩子斗嘴,没啥滋味。 至于背剑少年到底是伪装极好的剑修,还是炼体境的纯粹武夫,四人还是没有争吵出一个能够服众的结果。不过四位到底是见多识广的大修士,老龙城是宝瓶洲最为鱼龙混杂的地带,东边三大洲的许多能人异士,都会经过簇,大多愿意赏个脸,成为苻家和五大姓氏的座上宾,接下一份不大不的香火情,所以四位自身修为就很高的练气士,也就谈不上对少年如何惊为人。 但是无一例外,他们都认为孙嘉树亲自带来祖宅的这位客人,不管是练气士还是纯粹武夫,都一定是个很不俗气的年少才,不定下一次莅临簇,少年可能已经成了中年人,结成金丹客,方是我辈人。或是跻身第七境,有望能够以武夫体魄,抗衡道,从而御风远游,到了那个时候,才是四人需要露面迎接的贵客,而不单单是孙嘉树的一个朋友而已。 河边,以两位剑客为首的孩子们,开始怂恿陈平安展露剑术,以此证明他是一位行走江湖的剑客,而不是一个挂了个酒葫芦就装英雄好汉的江湖骗子。 陈平安一开始只是怀念自己时候的时光,跟这些孩子开玩笑,逗他们玩。 后来发现孩子虽然年龄,真无邪,而且从未见识过真正的老龙城,更别谈什么江湖和剑客了。 但是他们的一些感觉,却是实实在在的,比如那个竹剑孩子,虽然满嘴讥讽,但是望向他陈平安的眼底深处,还是会带着一丝希冀,希望他会是人书上画着的江湖高手,能够凭借剑术打败恶人。 木剑孩子则是无比渴望自己能够拜高人为师,他甚至连磕头烧香都想好了,就等着那个他眼中背着剑的“大人”,能够拔剑出鞘。 其余的孩子们,也都一个个张大眼睛,等着陈平安大展身手,好回家吃饭的时候跟爹娘吹牛。 陈平安挠挠头,“那我露一手?” 所有孩子都整齐地鸡啄米,那个木剑少年不忘以激将法埋怨道:“婆婆妈妈,忒不爽利了,我一看你就是个骗子,怕露馅吧?” 陈平安哈哈大笑,刚要下意识伸手去摘下养剑葫,想了想,还是收回手,不喝酒了。 他转头望向对岸,河面宽达四丈。 陈平安转身,面朝河岸那边,“你们看好了。” 孩子们目不转睛,不知道这个家伙要做什么。 陈平安原地蹦跳了两下,抖了抖腿。 三境破四境,被成是泥菩萨过河。 陈平安当下已经完全忘了这一茬。 陈平安缓缓抬起手臂,再次提醒道:“看好了啊?” 孩子们齐刷刷点头。 陈平安伸手绕过肩头,握住木匣中的那把槐木剑。 瞬间拔剑,向河对岸抛去,用上了武夫巧劲,槐木剑在空中打了一个转后,变为剑尖直指对岸,笔直飞去,但是飞得不快。 “走喽!” 陈平安大笑一声,脚尖一点,身形一掠而去,双脚一前一后踩在了木剑之上。 起先有点晃晃悠悠,站稳之后,少年便好似踩着飞剑御风而行,过河而去。 哇! 真是神仙剑客,不是骗子唉。 孩子们一个个瞠目结舌,满脸羡慕和崇拜。 最后踩剑渡河的陈平安,脚步侧移,先于槐木剑落在河对岸的一道田垄上,然后接住下坠的槐木剑。 他站在金黄色的油菜花之中,双手双脚附近,有一缕缕无形的真气在崩碎飘散。 陈平安心中震撼不已,先是不比孩子们少半点的错愕,然后转身对那些孩子们伸出一根大拇指,指向自己,笑道:“我叫陈平安,是一名剑客!” 陈平安向孙氏祖宅那个方向,这一次丢掷出槐木剑,势大力沉,故而木剑疾速飞掠而去,陈平安再次起身追上,这一次踩剑御风,已经无比熟稔。 终于有那么点少年剑仙的风采了。 一人一剑,再次过河。 陈平安踩在剑上,双臂环胸,闭上眼睛,高高扬起脑袋,默默感受着地之间的某种奇妙流转。 迎面清风吹拂,一身轻松的陈平安,原来已经泥菩萨过了江,所以如今已是第四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