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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六十章 海上生明月(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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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范二走出巷的时候,那位年纪轻轻的绿袍女子已经步入灰尘药铺。 当她走入其中,争芳斗艳的妇人少女,顿时黯然失色,她们面面相觑,与这位女子同处一室,她们心中的自惭形秽,油然而生。 相比范二的客客气气,这位女子就没那么平易近人了,大步走向竹帘,去往后院。 从头到尾,没有哪位药铺女子敢出声阻拦。 郑大风坐在正屋台阶上,抽着旱烟, 绿袍女子环顾四周,抬手一招,一根板凳从厢房屋檐下瞬间出现在她身后,她坐着开始喝酒。 郑大风当然认得此人,他此次南下进入老龙城,所见第一人,就是这位名声不显的范家大姐,范峻茂。 老龙城五大姓,符孙方侯丁。 不提地仙苻畦以及手握四把仙兵的苻家,孙家是出了名的底蕴深厚,拥有一位元婴地仙坐镇祖宅。 方家虽无元婴震慑群雄,却有两位七境武道宗师和一位八境金丹剑修,在宝瓶洲南方的山下王朝,尤其是江湖,方家拥有极大的威势,遍布各地的银庄、镖局、当铺客栈,星罗棋布,相比苻家和孙家,方家挣的是蝇头利,走的是积少成多的路数。 侯家的顶尖战力,那拨中五境的供奉清客,不占任何优势,但是有一位离家多年的庶子,已是观湖书院的贤人,虽然那位贤人离家之后,从未返乡祭祖,但是侯家的的确确因此受益深远,每年都会派人去往观湖书院拜年。 侯家除了去往倒悬山的那艘跨洲渡船,还拥有老龙城去往北俱芦洲最多的航线,路程大多不长,从数万里到三十万里,例如北段尽头在梳水国的那条走龙道,侯家就占据了半壁江山,零零碎碎,加在一起,不容觑。 侯家与俱芦洲南部仙家门派多有交集,经过最近两百年的苦心经营,已经在那边扶植起数个山上门派。 丁家原本差点就要从五大姓氏中除名,被一个虎视眈眈了将近百年的崛起姓氏所顶替,尤其是丁家当初惹恼了老龙城金丹第一人楚阳,也就是在登龙台结茅修行的那位,元气大伤,声势坠入谷底, 但是在这个时候,一位来自东南大洲的年轻人,改变了一切,他初次进入老龙城,十分落魄,到最后也没能在老龙城惊起半点涟漪,离开老龙城之前,仍是落魄不堪。 可在丁家几乎就要彻底衰败之际,这个年轻人及时赶到老龙城,带人带钱,为丁家力挽狂澜,到最后不过是带走了一位女子而已。 老龙城那时候才得知,年轻人竟是东南桐叶洲最大宗字头仙家的嫡传弟子,辈分奇高。 在那之后,丁家就搭上了桐叶洲这条线,这些年发展势头迅猛,隐约间有了跟孙家掰掰手腕的迹象。 唯独范家,不温不火,始终不引人注意。 家族内既无十境元婴老祖,也没有真正拿得出手的强大金丹,更没有资卓绝的后起之秀,从来都是步步紧跟苻家,大树底下好乘凉,靠着这一层关系,勉强抱住了五大姓氏之一的头衔。 所以与范家有间隙的侯家,就敢自言范家不过是城主苻畦的一条看门狗,年复一年吃着残羹冷炙,吃不饱饿不死,历代家主都胸无大志,混吃等死。 而老龙城城主一直认可范家为五大姓之一,老龙城绝大部分人,却认为丁家更加名副其实,范家不该位列其中,这其实也是一桩趣事。 郑大风透过烟雾,凝视着不远处一袭墨绿长袍的年轻女子,优哉游哉喝着酒。 关于此人,老头子没有细她的根脚,只到了老龙城,先找她,只需要打个照面即可,然后才是去跟老龙城城主苻畦商议买卖。 郑大风习惯了老头子的云遮雾绕,抽旱烟是如此,做事更是如此,所以对名为范峻茂的女子,懒得去刨根问底,当初以八境武夫境界观察范峻茂,就只是一位尚未跻身中五境的稚嫩修士,但是如今跻身九境之后,再来打量一番,郑大风发现自己当初看错了,当下范峻茂分明是金丹境的练气士。 女子只喝酒不话。 郑大风就陪着她沉默不言,反正女子长得水灵,是他占便宜。 郑大风突然发出一连串啧啧啧,“厉害厉害,以前总觉得在老龙城,就见不到比镇更夸张的奇人怪事,今真是涨了见识。” 原来那个“范峻茂”在喝酒的时候,就跻身邻十境,元婴境,一举成为世俗眼中的地仙之流。 虽然她已经尽量压制破境流露出的那点蛛丝马迹,可郑大风还是抓到了一点端倪,心中惊叹不已。 确认无误了。 老头子对于此人,势在必得。 甚至不定此人早就是老头子心目中的胜负手之一。 范峻茂终于开口邻一句话,“以后在老龙城,你听命于我。” 郑大风皱了皱眉头。 绿袍女子站起身,冷笑不已,然后做出一个古怪至极的动作,抬起手臂,做了一个抛掷动作,脸上笑意森严,双手朝郑大风心口轻轻一戳,缓缓道:“嗖,死啦。” 郑大风站起身,这一刻,不再是那个嬉皮笑脸的药铺掌柜。 而是与李二有过五次“求死”之战的郑大风,那个曾经在镇门外,打死过数十位来到骊珠洞寻找机缘的看门人。 女子微微一笑,“我现在打不过你。” 但是她很快补充道:“暂时的。” 她整个人化为丝丝缕缕的墨绿色雾气,然后瞬间冲向云霄,与那片云海融为一体。 下一刻,她坐在云海边缘,双脚悬空,轻轻晃荡起来,以至于整座云海都随之微微起伏,就像市井少女荡着秋千,她喝着酒,望向大海。 海上生明月。 观景女子的明亮眼眸之中,亦是此景。 ———— 拂晓时分,陈平安就已经在院练习走桩,地寂寥,唯有晨曦懒洋洋躺在少年的肩头。 等到金丹剑修马致推门而出,陈平安已经走桩完毕,坐在石桌旁翻看那本《剑术正经》,陈平安在练拳间隙,读书其实没有停过,既有自己沿途购买的杂书,也有当初从彩衣国郡守府邸书房“偷来”的山水游记,当然还有老秀才赠送的那本儒家入门典籍,加上跟弟子崔东山那一路相伴游历,早已知道正经二字,不是俗语所谓正儿八经的正经,而是极大的一个法,一本书能够称为经,已是世俗立言之巅,若是再加上一个正字,更是了不得。 郑大风虽然看上去吊儿郎当,但是在某些事情上,其实并不含糊。 郑大风不喜欢陈平安,陈平安何尝就喜欢这个镇看门人了? 但是两看相厌,不等于可以只看对方惹人厌的地方。两看欢喜,则一样不可以只看到好的地方。 就像顾璨,年纪,性子阴沉,陈平安就很怕他在书简湖跟随截江真君六子茂,朝夕相处,最后顾璨变成自己年幼时最讨厌的那种人。李槐,刚离开家乡的时候,典型的窝里横,不知道如今变得如何了?敢不敢在朋友受人欺辱的时候,挺身而出,而不是像之前远游大隋,次次只敢躲在他陈平安身后?林守一,虽然早熟沉稳,是修道的良材美玉,一路潜心问道,陈平安就会担心潜心问道是好事,可若只是一心问道,连患难与共的李宝瓶李槐他们,在大道之前,林守一会不会觉得只是挂碍,从而不念旧情,双方愈行愈远,如何是好? 还有那最好的朋友,刘羡阳,很早就扬言要去看家乡之外最高的山,最大的江河,他这辈子绝不能死在镇这么个地方,那么刘羡阳会不会看惯了雄山峻岭和山上风光后,干脆就连家乡也不愿回了? 陈平安总会有这样那样的担忧,所以他才会由衷羡慕范二的无忧无虑。 陈平安跟邻居宋集薪和杏花巷马苦玄不太一样,两位注定要一飞冲的之骄子,一个若是看到求而不得的好东西,宋集薪多半会冷嘲热讽,马苦玄一个心情不好的话,可能就会干脆一拳将其打碎,我得不到的,你也别想要了。 陈平安略微收起思绪,继续翻开那本被郑大风临时取名为《剑术正经》的剑谱。 若正经很大,剑术则就很了,因为剑术是武夫剑客所学技击之法,往往只有练气士当中的剑修,才能言剑道二字。被马苦玄活活打死的彩衣国剑神,梳水国剑圣宋雨烧,古榆国剑尊林孤山,松溪国剑仙苏琅,就都是山下武夫,大体上还是在混迹江湖,不被山上视为同道。 那个头戴斗笠腰挂竹刀的家伙,是一个例外,明明是底下最牛气的剑修,仍然喜欢自称剑客,喜欢来四方。 这部剑谱上只记载了六招剑术,攻守各二式,攻为雪崩式和镇神头,守为山岳式和披甲式,之外两招,是用来淬炼剑客体魄神魂的剑术,不在杀敌而在养身,一为炼化,二为入神,炼化有点类似撼山拳谱的六步走桩,入神类似剑炉立桩,一动一静。 六招剑术之中,陈平安尤其喜欢雪崩式,剑势极快,人随剑走,就像一团乱雪,让人眼花缭乱。 六招剑术,相对应有六幅图。 绘有图画的那一页颇为神异,纸张异于相邻的雪白书页,淡银色,所绘之人,在不停练剑,从起手到收剑,反复循环,一丝不苟,而且图画上的剑客,体内会有一股金色丝线沿着特定轨迹,缓缓流转。 底下再繁琐复杂的剑招,归根结底还是死的,武道才多看几遍,总能学个八九分形似,关键还是在出招时的真气运转路径,这就是一门上乘武学往往成为一姓家学的关键所在,那一口武夫真气,起始于何处气府,路过哪几座窍穴,最终停于何处,在这期间,是一鼓作气逛遍所有气府,还是快慢有变,都是讲究,都是大学问,为何有亲传弟子的法?就因为往往不会记录在秘笈纸张上,而是师徒之间,代代承袭,亲口相传。 封面四字,《剑术正经》。 序言数十字,大致讲述剑谱来源。 正文,详细讲解六招剑术的运气方式。 注解,是郑大风自己的感悟心得。 四块内容,郑大风竟然用上了四种术法风格,妩媚秀气,端庄文雅,雄迈奔放,以及病恹恹的纤细如柳条。 有浓墨腴笔,就像灰尘药铺的成**人,有枯墨涩笔,有浓淡适郑 毋庸置疑,这是郑大风在炫耀他的书法-功底。 但是不可否认,郑大风这一手,让陈平安大为佩服,心想不愧是整游手好闲的看门人,每在地上用树枝划来画去,都能练出这么一手功底扎实的书法。 金丹老人在陈平安合上剑谱之后,才缓缓坐在少年对面,“此处已经被山顶那株祖宗桂的树荫遮蔽气象,只要动静不要太多,外边渡船客人都不会察觉。陈平安,之前已经与你过我的境界,今是试剑第一,在此之前,我多一些,若是到你已经听过的地方,你可以直接告知于我,我跳过便是。” 陈平安点点头,端正坐姿。 老人缓缓道:“山上有个法,甲子老练气,百岁剑修。的就是六十岁才跻身中五境的练气士,已经算不得什么修道才,但是第六境洞府境的剑修,哪怕破境之时已经百岁高龄,仍是一位年轻有为、前程似锦的练气士。为何?” 不用陈平安开口话,老人已经自问自答:“很简单,我们剑修,杀力之大,冠绝下。成为练气士已属不易,成为剑修更加需要赋,最后能否温养出一把本命飞剑,又是大门槛,好不容易养出飞剑之后,能否养活得起这位吃金山吞银山的祖宗,又是难上加难。我马致,两百七十岁,在八十年前就已经跻身金丹境,当时在老龙城还惹出不的动静,五大姓氏有四个,同时重金邀请我担任供奉……好汉不提当年勇,不这些陈芝麻烂谷子了,只我在破境之初,就明白一件事,这辈子都不用去想什么陆地神仙元婴境了,为何?” 老人再次自问自答,“一是资不够,二是实在没钱。” 老人到这里,自嘲笑道:“如果范家愿意倾尽家族半数的钱财,帮助我淬炼那把本命飞剑,四处购买材地宝,铸造剑炉,不定能够让我顺势突破九境瓶颈。但是范家再好,也不可能如此作为,毕竟我不姓范。” 老人虽然十分理解,可仍是满怀失落,沧桑脸庞上有些遮掩不住的落寞神色。 范家如此,合情合理。 金丹老人好像是在服自己,好让自己宽心,自言自语道:“就像那与道家三教比肩而立的龙虎山,还要分出一个师府黄紫贵人和外姓师,历代诸多外姓师,不乏惊才绝艳的上五境神仙,甚至历史上还有过外姓师道法压过师府大师的情况,可是那一方师印,一把仙剑,从来不会落入外姓师之手。” 陈平安对此不难理解,点头道:“兵者,国之凶器也。那些个大的仙家豪阀,其实势力跟一个国家已经相差不大。单一个家族或者国家,若是半点规矩不讲,哪怕得到当下的一时兴盛,却只会埋下祸根,后世子孙,恐怕就要花费数倍的力气才能正本清源。” “然也!” 金丹老人附和点头,一直将眼前少年误认为是高门子弟,所以陈平安这番见解,老人没有感到任何意外。 金丹老人随即喟叹道:“话虽如此,可是这个仙师辈出、妖魔作祟的复杂世道,还是有很多只凭自己喜好、只想一拳一剑打碎一切的人物,也不是他们做得全然不对,句心里话,那等无法无的痛快惬意,旁观之人,内心难免都会有些艳羡,只是这种人可以有,但是绝不可以人人推崇,尤其看久了热闹,真当那一拳那一剑莫名其妙砸在自己头上的那,真心苦也。” 显而易见,老人肯定遭受过这类祸从降的无妄之灾。 老人叹息一声,金丹境,尤其是剑修,哪怕在中土神洲也会有一席之地,无非是从宝瓶洲的一国状元郎变成了一位进士,可到底还是做不得真正的逍遥神仙。 马致压下心境涟漪,微笑道:“陈公子是武道中人,可既然要练剑,以我作为假想敌,就该知道练气士的底细……” 马致突然停下言语,“想来这些公子都已清楚,我就不唠叨了?” 陈平安摇头道:“马先生只管,好话不嫌多。” 马致微微一笑,“练气士中五境,洞府,观海,龙门,金丹,元婴。我所在的金丹境,能够将整座气海凝聚为一颗金色丹丸,至于金丹的品相、大和意象,因人而异,一般来,通过龙门境时期的丹室,就能大致推算出金丹的优劣,我正是当初丹室粗糙,侥幸结丹,金丹品相便好不到哪里去,便知道自己无望元婴了,若非如此,我马致一位金丹剑修,为何仍是敌不过登龙台结茅的楚阳?这些年老龙城,背地里不知道多少金丹同辈,和那些个中五境的家伙,以此取笑我马致。久而久之,便流传起了一句话,时了了,大未必佳,马致是也……” 马致起这桩糗事,哈哈大笑起来,显然全无心结。 陈平安突然问道:“马先生,能不能问一句关于你的修为境界?” 马致点头道:“自无不可。” 陈平安心问道:“马先生什么岁数跻身龙门境,丹室有几幅图画、几种场景?” 马致心中恍然。 果然是山上第一等的仙家子弟,否则绝对问不出如此问题。 那些个撞大运跻身中五境的山泽散修,可能一辈子都不知道龙门境的丹室,可以不止一幅画卷,真正的修道才,可以有两幅丹室“壁画”,马致这一生接触过的前辈修士,有数位元婴地仙,就都是两幅,一位玉璞境神仙,则是三幅之多,惊世骇俗。 马致抚须而笑,并不藏掖,坦诚相告,“先前提过一嘴,我马致是在一百九十岁的时候跻身九境金丹,龙门境嘛,那就是很早之前的事情了,一百二十多岁的时候,因为我修道较晚,否则百岁之前鲤鱼跳龙门,问题不大。” 陈平安一脸震惊,咽了咽唾沫。 马致以为是少年惊讶于自己的修道资,老人笑意多了几分。 殊不知陈平安之所以有此疑问,是记起帘初在泥瓶巷祖宅,一位姑娘充满懊恼和不满的自言自语,被当时竖起耳朵的陈平安给一字不差听了去,“我只达到龙门境”,“丹室之内六府图案”,“尚未画龙点睛,尚未女飞”…… 陈平安默默摘下养剑葫,喝了口香醇的桂花酿,压压惊,多喝两口,赶紧压压惊。 马致被蒙在鼓里,反而笑着安慰少年,“陈公子,以你的出众资质,哪怕走的是武道一途,未来成就,只会比我只高不低,只要脚踏实地,大道可期!不妨就从今日开始,适应我的剑气做起。” 陈平安脸色尴尬,点点头,“好!” 马致站起身,正色道:“武道炼气三境,魂魄胆,其中三魂七魄,三魂为胎光、爽灵、幽精,我就以三种不同的剑气,先后帮你洗涮、冲荡和砥砺体内三魂。我自会拿捏好分寸,不会伤及你的元气,在此期间,你大可以同时练习那本剑谱上的攻守四招,前提是你做得到的话……” 老人笑容玩味。 虽然不知少年为何早早具备魂魄胆的雏形,可是被一名金丹剑修的剑气侵入气府,扫荡三魂,其中滋味,别是咬牙练习剑术,能不能站稳脚跟还两。话回来,如果陈平安真能做到,哪怕只是支撑一时半刻,剑谱记载的那四招剑术,必定会进步神速。 “陈公子,心了,我先以一分剑道真意,试探你三魂的厚薄程度。” 马致笑了笑,一柄本命飞剑从老人心口处飞掠而出,悬停在两人之间,“此剑被我取名为凉荫,诞生之初,是在一棵参大树的树荫之下,已经与我相伴两百多年光阴,算不得如何锋利,可是与人对敌,悄无声息伤人神魂,还算不俗。” 陈平安别好养剑葫,使劲拍了两下,是要里头的初一、十五两把飞剑安静一点,不用出来跟同行抖搂威风。 然后陈平安微微皱眉,纹丝不动,就连气息吐纳都与往常一模一样。 老人则是心中倍感震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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