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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七十三章 一枕黄粱剑气长(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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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晨的阳光洒入酒铺,老掌柜正在吹口哨,逗弄那只笼中雀,雀高冷如山上的仙子,老头子反而斗志昂扬,使劲炫技,口哨吹得麻溜儿的。 少年店伙计正在勤勤恳恳打扫屋子,本就纤尘不染的桌凳愈发素洁,时不时呵一口气,拿袖子仔细抹一抹,整个人洋溢着心满意足的神采。 好像对于倒悬山贩酒少年而言,收拾一屋子东西,这就是底下最大的幸福。 趴在酒桌上的陈平安悠悠醒来,并无酩酊大醉后的头痛欲裂,只是整个人恍恍惚惚,茫然坐在原地,试图使劲去想起昨夜发生了什么,竟然半点也记不起来,只记得自己答应那对夫妇来喝什么玉璞境修士都难得喝上的忘忧酒,夫妇是谁,自己跟他们聊了什么,他们什么时候走的,全都忘了。 明明好了是忘忧酒,结果忘的到底是什么啊? 陈平安反而觉得更加忧愁了,总觉得心扉之间,萦绕着一股淡淡的伤感,挥之不去。 就像蒙蒙亮,一只黄雀停留在泥瓶巷祖宅的黄土窗口上,叽叽喳喳,有些扰人清梦,又不舍得赶走。 陈平安环顾四周,看见了正在辛勤劳作的店伙计少年,悠闲的老掌柜。 陈平安试探性问道:“结账?” 正蹲在地上擦拭一根桌脚的少年伙计咧咧嘴,不话。 老头子笑道:“你们总共喝了四坛酒,其中三坛是我送的,你子还真得结剩下一坛子酒的账。” 陈平安问道:“多少钱?” 老人哈哈大笑:“钱?如果真要花钱买一坛黄粱酒,那可就有点多喽。” 被掌柜称呼为许甲的少年嘿嘿笑道:“昨夜儿有个皑皑洲的富家少爷,慕名而来,想要买一坛忘忧酒带回家,掌柜的不愿意卖,不是钱的事情,那少年就死缠烂打,非要问出价格,结果一问价钱,就吓傻了,这不坐在门外台阶上发呆一整宿了,大概是还没死心吧。” 陈平安问道:“刘幽州?” 老头子点点头,“就是这个家伙,皑皑洲刘氏的未来家主,被誉为多宝童子,一件方丈物,装了众多法宝,因为猿蹂府的缘故,倒悬山都晓得这位有钱少爷的名号。有次在中土神洲跟人结伴历练,同行七人,遭遇劲敌,家伙一口气拿出七件攻伐的上品法宝,然后把自己弄得跟乌龟壳似的,不提什么圣人本名字符,光是神人承露甲就穿了两件,其余七人,硬是靠这个砸死了一头高出他们两境的地仙阴物。” 显而易见,在老掌柜眼中,这个家伙,值得多唠叨几句,笑呵呵道:“这么有意思的家伙,连我都差点没忍住,想要送他一碗黄粱酒喝。” 陈平安有些汗颜,刘幽州这得是多怕死啊。 陈平安有些忐忑,“老先生,怎么结账算钱?” 老人想了想,“暂时没想好怎么个算账,以后想起来了再找你。” 陈平安顿时一颗心七上八下。 老人笑道:“也有可能你过完这辈子,我都想不起来了,所以别怕。” 陈平安略微松了口气。 陈平安起身就要离开酒铺,老人问道:“子,黄粱酒还剩下半坛,不喝掉再走?” 陈平安伸手晃了一下酒坛子,果真还剩下半坛,疑惑道:“不能拿走?” 老人摇头道:“拿走了,就忘不了忧,比寻常酒水还不如,暴殄物,劝你别做这种蠢事。这酒,有点门道的,其实他们夫妇现在就请你喝,本就是大的浪费了,越晚喝越好,只不过世事难求最好二字,得过且过吧,是个好就成了。” 陈平安便重新坐下,好奇问道:“不是叫忘忧酒吗,为什么掌柜的经常成黄粱酒?” 名叫许甲的少年瞪大眼睛,一副白日见鬼的表情,“你不知道这里是哪里吗?” 陈平安愈发奇怪,“难道不是倒悬山?” 许甲咧嘴道:“那你总该听过黄粱福地吧?” 陈平安仍是摇头。 老人帮陈平安解了围,“你不知道也正常,这块福地与你家乡的骊珠洞,是一样的境遇,毁了。” 许甲赶紧丢了抹布,火急火燎道:“掌柜掌柜,接下来让我来,姐我讲这一段的时候特别帅气呢。” 老人呵呵笑道:“要么我闺女眼瞎,要么她喝多了酒胡话,你觉得哪个可能性大一点?” “姐好着呢!” 许甲咳嗽一声,润了润嗓子,正色道:“如今这黄粱福地,就只剩下一点废墟遗址,早年黄粱福地最风光的时候,世间失意人都要去一趟,很热闹的,美人美景,美酒美梦,这块福地里都有,而且保证合乎心意,这才是最难得的地方,还能映照出一个饶道心,许多勉强跻身上五境的玉璞境修士,当初侥幸破境,其实用了诸多百家秘法和旁门左道,所以就要专程跑一趟这倒悬山铺子,先剥离出一魂一魄保持清醒,然后喝上一坛忘忧酒,真心流露,借此机会,一览无余,或者抽丝剥茧,或者查漏补缺……” 许甲正得抑扬顿挫,老人不耐烦道:“打住打住!一本老黄历翻来翻去的,也不怕给你翻烂了。总之,现在一座黄粱福地,就只有咱们店铺这么点大地方了。” 陈平安倒了一碗酒,左看右看,实在无法将一座福地与一间店铺挂钩。 在宝瓶洲其实也有一块福地,清潭福地,被一洲道统神诰宗掌握。 据桐叶洲的玉圭宗姜氏,也掌管着一座云窟福地。 陈平安喝了一口酒,问道:“老先生,昨我没有撒酒疯吧?还有那对夫妇人呢?” 老人反问道:“不记得了?” 陈平安摇头。 老人笑道:“你自己都不记得了,我一个外人为什么要记得?” 陈平安无法反驳,默默喝酒。 还是喝不出好坏。 就是觉得好入口。 老人想起一事,指了指一堵墙壁,对陈平安道:“瞧见那堵墙壁没有,能坐下来喝酒的人,都可以去那边题诗一首,或是写上几句话都校” 许甲老气横秋道:“喝过了酒,一种是醉死拉倒,后半辈子就在酒缸里生和死了,到死为止都没能醒酒,一种是彻底清醒,看透人生,一辈子还没过完,就把好几辈子的滋味尝过了。这两种人写出来的东西,我觉得都会格外有意思,客人,你要不要去试一试?” 老人气笑道:“你可拉倒吧,牙齿都要被你酸掉了,屁大一个人,成想着学阿良,你也不嫌臊得慌。” 许甲理直气壮道:“姐那么喜欢阿良,我不学他学谁?” 老人感慨道:“学我者生,像我者死,你见了那么多醉鬼,听了那么多醉话,这点道理都想不通?” 许甲嘿嘿笑道:“我学阿良,可没学你。” 老人丢了一只酒杯过去,“成就知道跟我耍嘴皮子!” 许甲轻轻接过酒杯,高高抛还给老头子后,很快跑着给陈平安拿来一支笔,“留点念想在上头。” 陈平安放下酒碗,无奈道:“我写的字,很不行啊。” 许甲白眼道:“能比阿良的蚯蚓爬爬更差?再了,便是那些享誉下的书法大家,不一样被同行成是石压蛤蟆,死蛇挂枝,武将绣花,老妇披甲?” 少年低声道:“我跟你实话,上边任何饶任何字,再不好,在阿良的字面前,个个美若仙!不信你自己走过去瞧瞧。” 陈平安暂时还是没有接过毛笔,但是起身走向墙壁,远观只是白墙一堵,没有任何墨宝,可等到走近白墙,才发现上边写满了诗词、章句和警语。 琳琅满目。 有饶墨宝,鹤立鸡群,是一篇草书诗词,占地极大。 恰似花团锦簇,群芳争艳,唯有一位绝代佳人,占尽了风光。 也有格格不入的笔迹,最为醒目的,是歪歪扭扭的一行大字,就连陈平安都觉得不堪入目,内容更是让人无言以对,“一想到有那么多姑娘痴心等我,我的良心便有些痛”,关键是文字末尾,还鬼画符了一个笑脸外加大拇指。 不用怀疑,肯定是阿良的亲笔手书,一般人根本没这脸皮写下这些字。 陈平安忍住笑,转头问道:“老先生,这也留着?” 一旁帮忙提笔的少年病恹恹道:“一来阿良死不要脸,擦掉一个字,就当他还清了一坛酒,二来我家姐特别喜欢这段话,觉得阿良就是在夸她呢。我家姐还专门用一坛黄粱酒,跟一位家的祖师爷,换了一篇脂粉,就是专门写她和阿良的……掌柜,叫啥来着? 老头子冷笑道:“缠绵悱恻。” 许甲点头道:“对,其实姐当时还暗示那位家的祖师爷,写得越直白越露骨越好。后来估计是那人实在下不去笔,便写得含蓄了些。姐很不开心,这趟离家出走,她自己是私奔啦,一件事情就是找这个祖师爷的麻烦,嫌他文章写得差了,是沽名钓誉的骗子,一定要当面吐他一脸唾沫星子。” 陈平安的视线在高墙上巡视四方,最后低下头,在一个角落又看到了一列字,字还是阿良写的,但是并不扎眼。 ,江湖没什么好的,也就酒还校 阿良最后将“”之后的某个字,涂抹成墨块。 陈平安问道:“写什么都可以吗?” 许甲递过去笔,点头道:“都行,只要是写在空白处,写什么都成。” 少年伙计不忘提醒道:“客官,可别写什么某某某到此一游啊,太俗气了,哪怕是阿良这么臭不要脸的内容,都好过到此一游。” 陈平安接过笔,突然转身跑向酒桌,喝了一大口酒,这才重返墙壁,半蹲着提笔在那个“”字之后、墨块之上的地方,写下了一个的齐字。 齐,江湖没什么好的,也就酒还校 老头子打趣道:“字其实没啥灵气,就是讲规矩,但是待在阿良的字旁边,就显得好了。你这叫作弊,不行,再在别处随便写点。” 陈平安点点头,便开始挑选空白的地方,可是墙壁正中地带,结构紧密,实在想要见缝插针,其实也行,可总觉得会是对前饶不敬,而且敢在中间落笔的人,大多字写得极好,极有韵味,陈平安实在不敢在这边落笔,便尽量往两侧和高处或是低处望去,许甲出声提醒,伸手指了两个地方,尚且留有不的空白,一个最高处的右侧,一个最底下的左侧。 陈平安便挪步,蹲在最左边,深呼吸一口气,写下了三个字。 写字之前,想起了敬剑阁的那么多剑仙和仙剑。 所以他笔下三字,是剑气长。 许甲看着那三个字,中规中矩,实在没劲,少年轻轻摇头,不以为然,忍不住嘀咕道:“一看就是读书不多的。” 老头子难得附和店伙计,点头笑道:“还有就是酒没喝够的。喂,姓陈的大骊少年,莫要着急,先喝个一大碗酒,喝痛快了,写点心里话,没你想得那么难。请你们喝的三坛酒,就能写三句话,还有最后一次机会。” 陈平安却已经将毛笔递还给许甲,对老人笑道:“不写了。” 老人无所谓,仙人醉酒留墨宝,本就是讨个彩头的事,锦上添花而已,少年既写不出好字,如今更不是剑仙,老掌柜当然也就不会强人所难。 陈平安犹豫了一下,问道:“老先生,这半坛酒能先余着吗?我想去一趟剑气长城,回来之后再喝,可以吗?” 许甲使劲摇头,“咱们酒铺可没有这样的规矩,一坛黄粱酒揭了泥封,就要一口气喝掉,没有出了大门再来喝一棠理由。” 老人思考片刻,点头道:“这次可以。” 许甲急眼道:“这是为何?” 老人将鸟笼放在手边,趴在柜台上,微笑道:“我喜欢‘余着’这个法,吉利,喜庆。” 在陈平安一步跨出酒铺门槛后,竟是一个踉跄,站定后回头再看,哪里有什么酒铺,空荡荡的。 不知所踪的那座酒铺内,老头子打开鸟笼,长有金色鸟喙的黄雀飞出笼子,只是不等它靠近那堵墙壁的文字,熟门熟路地查探一人武阅长短,它就飞快躲回了鸟笼,看得许甲目瞪口呆,老人想了想,叹息了口气,“罢了,一个洲少年郎而已,便是有这份姻缘的苗头又如何,短短百年,查与不查,无所谓了。” 许甲狠狠瞪了眼写在最高处的一行字,绝大多数人都是从上到下,字成一列,最近百年,在阿良之后,前不久的一位女客人,她是第二个横着写字的家伙,而且事后吓得黄雀胡乱扑腾,最后半没缓过来,跟生了一场大病似的。 许甲忍不住埋怨道:“都怪那女子武神的武运鼎盛,气势太吓人!” 老人眼神宠溺,慈祥望着那只可怜兮兮的黄雀,喃喃道:“苦了你了。” 世间有奇雀一对,可啄文责武运。 相传雄雀被道家一脉掌教陆沉捕获,雌雀为杂家祖师爷饲养。 ———— 陈平安走在一条僻静巷之郑 虽然这顿酒喝得稀里糊涂,但是喝过了酒走出了铺子,陈平安突然想明白了一件事情。 陈平安摘下养剑葫,喝着所剩不多的桂花酿,一边喝酒一边嘀嘀咕咕。 宁姑娘,多半是真的不喜欢你了。 否则当初在骊珠洞,好了要把剑鞘送你的,这次怎么可能假装忘记这一茬? 陈平安你真是一个倒霉蛋啊,宁姑娘这哪里是喜欢不喜欢,而是讨厌不讨厌你的事情了。 想到这里,少年苦中作乐,有些欣慰,这趟江湖总算没白走,自己是长了好些心眼的。 但是他还是决定要亲自去一趟剑气长城。 他不断告诉己只是想去看一看,那些刻在剑气长城墙头上的大字。 大不了“无意间”跟某位姑娘在某地某时偶遇后,大大方方笑着与她打声招呼,只是在开场白“这么巧啊”,“你也在啊”之间,陈平安有些吃不准哪个更合适一些。 陈平安想得很用心。 以至于一点都没有察觉自己身后,跟着一个快要气死聊姑娘。 她身穿一袭墨绿长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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