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上离京,京中又如往年一样,夏季倒是格外地安静了下来。都说心静自然凉,因为这份安静,倒叫人觉着这一向干热的京中,不再那么难熬了。 圆明园中绿树成荫,那一层一层的绿便将人间疾苦都远远地隔绝了开来似的。倘若当真是心下安静的人,能于这般的盛夏,却生活在这样水气清凉的园子里,自然该是知足的。 可是话又说回来,倘若是心下不肯安静的,便是在这样绿意层层的园子里,却也难得清凉,反倒还会因为表面的克制,而令心下越发焦急得生出了火,冒起了烟儿来。 如嫔懒懒斜倚在她寝宫当院的天棚下,手里握着苏绣的团扇,却连抬起手来摇一摇的气力都没有,只管那般斜斜地侧歪着,宛若连生气都被抽走了去。 瞧她恹恹的,星滟小心看看左右,见月桐和星湄没在近前,这才凑近了轻声说,“……天儿热,便是这天棚底下能避着太阳,可是这四面的院墙还是将风都给挡住了,进不来。主子若是觉着热,不如到海子边儿去散散。园子里比宫里好就好在这些环绕周遭的海子,个个儿岸边都有些凉风的。” “那些水风终究是天地之气,这人搭的天棚子不过是能遮挡些日头,总归比不上岸边的水气凉快的去。” 如嫔叹口气,“不去了。也省得总遇见那些不相干的人去,倒叫我不知跟她们说什么才好。” 说着话,星渟从外头走进来,手里捧着一封信匣子,上前递给如嫔,“回主子,大爷给主子请安来了。” 这是嫔妃母家例行每月送进来的请安家信。宫中女子每月可于顺贞门会亲,嫔妃不方便出面,母家人便送进请安的家信来。 得了这家信,如嫔不见欢喜,眉头反倒是微微皱了皱。 她自然不是不爱看家信,只是他们家终究是她哥哥当家,故此每次这家信都是他哥哥写的,倒轮不着她自己的额娘和弟弟妹妹去。因多年来兄嫂对她们母子的苛待,便是如今她身在嫔位,哥哥言辞之中已经恭敬谄媚了不少,可是她却反倒更不乐意看。 如嫔随手接了过来,就搁在一旁炕桌上,也懒得拆开看。 星渟站在一旁,听见了方才星滟与如嫔的对话,这便含着笑问,“主子说的可是荣贵人和安常在?” 如嫔抬眸看了她一眼。 星滟蹙眉道,“这话也是咱们当奴才的该说的?” 星渟赶忙行礼,“……奴才多嘴,主子勿怪,姐姐勿怪。”星渟这便赶紧告退,倒是星滟上前给一把拉住了,改了神情,换上了笑模样儿去,“你年岁小,又刚来主子跟前伺候没多少日子,这宫里的规矩还不熟悉,主子和我何至于就怪了你去?还不是怕你年轻不知深浅,这话倘若不小心在外人面前说起来,人家还不怪罪你去呀?” 星渟赶忙道,“奴才多谢主子宽宥,谢姐姐爱护。” 星滟拉着星渟到一旁去,轻声道,“这园子虽说大,可是园子里也分前朝后宫的,各处同样是规矩森严。故此能留给内廷主位们散散的,也就这么几处地方儿。现在天儿热,可不各宫主子们都往水边儿去么?故此主子与谁遇见,也都是寻常之事不是?” 星渟赶忙道,“姐姐说的是。也是我素常跟在主子跟前伺候的机会不多,一共就那么两回,还都是遇见了荣贵人和安常在,故此我才这么说的……还是我坐井观天,就这么大点儿的眼界的缘故。” 星滟笑笑,“……那咱们宫里旁人呢?她们没说起过,她们伺候在主子跟前的时候儿,在外头时常遇见过谁了?” 星渟这回学聪明了,赶紧道,“那自是谁都有的!有的说主子遇见了皇后娘娘,还陪着皇后娘娘一起说了好一会子的话;还有说遇见了吉嫔娘娘的,主子从前是跟着吉嫔娘娘一起居住的,如今虽然同在嫔位,可是主子对待吉嫔娘娘,依旧恭顺礼让。” 星滟这便笑了,“可不是!瞧,主子在外头可是遇见谁都有的。” 那边厢,如嫔已经看完了家信,忽然“啪”地一声将那信匣子给丢到一旁去了,磕出了响动来。 星渟便更吓了一跳,星滟赶忙跟她示意,叫她别出声儿,先退下去。 星滟自己赶紧小心地进内,先将那信匣子给捡起来,小心地问,“……主子家里可出什么事儿了?” 如嫔还没从恼怒里平静下来,闭着眼睛克制着,缓缓道,“还能是什么呢,这些年我也早就习惯了,可是今日的我终究与从前的我不一样儿了,他们倘若对我还有半点尊敬,也断不能干出这样的事儿来!” 原是七月上元节,家家户户都要给亡人设供行礼,因如嫔嫡母富察氏早亡,故此每年她兄长都要让他们姐弟几个来磕头行跪礼的。 他们虽说不是嫡母所生,可是这点子规矩还是应该守的,故此如嫔作为长姐,每次都是痛痛快快地带着弟弟和妹妹们去跪,去守灵位,从没说过半句什么。 可是今年,因正赶上她嫡母的冥寿整寿,她哥哥竟然变本加厉,叫她额娘也去行跪礼! 她额娘是继室,虽说宗法地位上要比元妻低一些,却也毕竟不是侧室和妾,故此该行礼没说的,却也不至于要行这样的跪礼啊!他兄长如此折辱她额娘,自一方面是因为她额娘是继室,另一方面就还是看不起她额娘母家——她外祖家原本是正黄旗包衣管领下人,在沙济富察氏这样的传统主子们的眼里,便总是要低人一等去! 实则原本她额娘母家,在她外祖授兵部侍郎的时候儿,已经抬入正黄旗正身了。虽说原本是要抬正黄旗满洲的,因她外祖在乾隆爷召对之时,不能用清语作答,故此乾隆爷将他们又改成了正黄旗汉军去——但是也终究不在是包衣了呀。 可是这些世俗门第的观念,却依旧深深根植在她嫡母和嫂子这样出自沙济富察氏的心中,便是一代两代人都是改变不了的。 她外祖家刚抬旗的身份,她是改变不了,可是她好歹现在是皇上的嫔位了,那她额娘便也得了诰命的,她那兄长如何敢如此折辱她额娘去! 而她那兄长,竟然还厚颜无耻地将此事写在家信里,送进来禀告于她。这是叫她身在宫中,还要如从前一般,经受这样的痛楚去! 如嫔深深地吸气,“……寻个日子,传我二弟妹进来说话儿。” 星滟心下兜了一转,便也明白主子的用意去了。 主子的二弟妹是肃亲王家的县主格格,主子自己在深宫里,不在母家跟前儿,没法改变兄长的做法儿;可是人家县主格格却是在跟前的,难道还有给嫡母行跪礼的道理么? 皇家格格金枝玉叶,不但不用跪公婆,甚至要反过来,公婆是要给儿媳妇行跪礼的。若是当儿媳妇的自己心下过意不去,便叫公婆二老站着回话就是,连个座儿都不用赐的。就更何况是这样要行跪礼去祭祀了。 宫中嫔妃本就有会亲之例,况且如嫔的二弟妹本就是亲王之女,进园子来请安自不是难事。 三日后,如嫔便见到了她的弟妹去。 如嫔原本以为,这毕竟是一件简单的事,只需要她二弟妹摆出亲王之女的威仪来,这一切便都迎刃而解了。如嫔却没想到,她的二弟妹一听这事儿,却犹豫着没敢吱声儿。 如嫔大为惊讶,紧紧盯住她弟妹去,“……家中难道还另有什么为难的事儿不成?” 她二弟妹赶紧道,“如嫔娘娘万勿担心,不是咱们家里的缘故,实则,是我母家的缘故……” 如嫔忙问,“肃王府……出了什么事儿?想皇后娘娘的二妹,如今也嫁入肃王府,现如今是你二嫂不是?凡事有皇后娘娘看顾,肃王府又能如何去呢?” 她弟妹忙赧然道,“回如嫔娘娘,倒也不是我母家自家有事……实则是庄亲王家。” 如嫔便挑眉,“庄亲王家?你是说,庄亲王绵课因揽船旗号那档子事儿?” 她弟妹小心地点头,“庄亲王家与我母家都是太宗皇帝脉下,故此彼此也是同气连枝的。此番庄亲王府出了事,我阿玛便早早儿派人知会了我们家所有的兄弟姐妹去,叫我们这时候一定要谨言慎行,凡事忍让,不能办半点出格儿的事儿来。” 如嫔听着,有些想笑,终是忍住了。 这肃亲王可真是够小心的,堂堂世袭罔替的亲王,竟肯如此小心翼翼的。不过她却也不能不承认,这小心翼翼倒也是保全自己的最好法子。 如嫔的弟妹没能达成如嫔的愿望,这便有些尴尬地赶紧告退出去了。 如嫔倒也没生气,坐在天棚底下忖了好一会子。 她不生气,不是不替自己额娘叫屈,而是因为弟妹的这番话,将她的心思从自家这点子小事儿上拉出来,转而去想更要紧的事儿去了。 她想着想着,便忍不住轻轻一笑道,“如今越发觉着肃亲王永锡,是个了不得的人物。” 月桐在畔伺候着,听了便笑,“主子这是夸赞自家姻亲呢不是?” 星滟听见了,也赶紧道,“肃亲王可不止是咱们主子一家的姻亲,同样也是皇后娘娘的姻亲不是?” 月桐便含笑点头,“说的也是。” 如嫔幽幽抬眸,望着月桐,“终究还是皇后娘娘的眼光好,选中了这样的姻亲,果然是皇后娘娘慧眼独具。故此我才央着皇后娘娘也替我二弟指了这门亲事,我就是知道在这世上,不管怎么乱花迷人眼,总归只管跟着皇后娘娘的脚步,按着皇后娘娘的法子去办,就必定是没错儿的。” 月桐便也笑笑,“总归是借由肃亲王家这门亲事,叫主子与皇后娘娘亲上加亲去了。” 月桐陪着说了一会子话,旋即便出去办差去了。 如嫔这才松了口气,瞟着星滟,含一缕微笑道,“肃亲王永锡可不仅仅是跟皇后娘娘和我做了亲,她还跟二阿哥那边儿同样爷做下了亲去呢——肃亲王家的小格格,可不是许给了二阿哥福晋的弟弟去?” “你瞧,无论是皇后那边儿,我这边儿,还是二阿哥那边儿,他竟都是姻亲了。不管我们哪头儿如何起起伏伏,他总是有一头儿能捞得着的。” 星滟一时有些没明白主子的意思,微微愣怔道,“……主子的意思是,再将老福晋的事儿,去从二阿哥那边想想办法,叫二阿哥帮帮忙?” 如嫔斜靠在条枕上,闭上了眼,“先不急,叫我想想。” 她停顿了良久,久到星滟都以为她已经睡着了的当儿,才听得她缓缓地道:“二阿哥福晋这根枝儿,我要是想攀,早就攀了……更何况,是现在这样一根早已经扛不起什么来的枝儿呢。” 星滟也跟着心下一警,不敢再接话儿,便赶紧退下去了。 眼看日子近了,如嫔一时还没能想出什么好法子来,她已是预备着要去求廿廿了。 就在这个当儿,她家里忽然捎来信儿,说她大哥改了主意了,非但不再为难她额娘,反倒这些日子来跟转了性子似的,对她额娘百般礼遇起来! 甚至,她大哥破天荒地开始执儿子的礼数,每天早晚都主动去她额娘房中请安了! 如嫔惊喜得都要掉泪,可是凭她又怎么会想不到这事儿背后必定另有缘故呢? 她抹了一把眼泪,便叫了星滟过来,密密地嘱咐,“……你私下里打听着些儿,看是谁帮了我这一遭去。” 星滟刚应了一声,如嫔随即又将星滟给拽住了,“不,不用了。” “主子?”星滟愣怔怔看着如嫔去。 如嫔闭了闭眼,“……咱们现如今,不能主动出去办事儿去。咱们得乖乖待在自己宫里,不合适随处走动去。” “不过也不用着急,那个帮了我大忙的人,既做了这样的事儿,便必定不会甘于寂寞的。那人必定会寻个合适的机会,自己将这话儿在我面前说明白去。咱们啊,只需静静等着就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