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到老棒子有些心事的样子,一旁那个胖军士舔了舔嘴唇上的油花,颇有些奇怪地问了一声:“怎么了?” “没,没啥……” 老棒子沉默了片刻,却还是憋不住,低声道:“我也说不好,以前在上将军麾下,虽然说吃不好,睡不熟,一天走几十里路,辛苦得很,可总觉得心里踏实,十万弟兄,打完四国,算算战死的、伤残的,也不到一万人,和我相熟的伙头兵一共五十多个,只死了六个……每天我们都高兴得很,好像我们不是去打仗,而只是聚在一起四处游历一般。可现如今跟着这位赵将军,虽吃得好睡得好,衣衫穿得也暖,可我总还有些担心……” 胖军士听着老棒子的话,想了想:“你大概一时还没适应吧。反正,我们都觉得挺好的,赵将军嘛,虽然年轻,但也师承打入冷宫,从小熟读兵书,说的是让我们在此处按兵不动,伏击唐军,打他们个措手不及!” “也是。”老棒子望向那幽深的林间,黑暗里有蛐蛐儿吱吱吱地叫唤,“不过我们这里也好像不是全部兵力,听说还有几支队伍在亭山原那边行军呢。” “那就不知道了。”胖军士小声地道,“将军们嘛,都喜欢藏一半露一半,哪儿能都摆在明面上?赵将军肯定也是个狡猾人……” 只是他说到最后一句,却是看到老棒子脸上露出了惊恐的神色,他微微一呆,转过头去,正好看见一身盔甲未卸,神情严肃的张副将用一双冰冷的眼睛看着他。 “张……张将军……” “说,继续说。”副将张成冷笑了一声,语气骤然转冷,“私下编排主帅,胆子不小!” “我……”胖军士立刻跪下,“将军,我再也不敢了,您别杀我,您大人不记小人过,我就是这嘴上没个把边儿的……” 不过张成看起来心事重重,显然没什么心思多加理会他,只是看了一眼老棒子,后者也是吓得面如土色。 他转了个身,斗篷在夜风中微微飘扬,径直向着中军主帅的营帐走去。 中军大帐之中,新任的主帅赵宽正手执油烛,皱眉看着架子撑起来的一幅大地图,锅里的汤水在咕噜咕噜地响着,空气中弥散着一股肉食的清香,火光微微闪烁,帐篷上的影子像是跳动的鬼魅。 “将军,斥候已经看过了,正如你所说,这座瓮山就像一只闭口的瓮,能进不能出,果真是个绝佳的埋伏点。”张成双手握剑,行礼道。 赵宽转过头来,火光下的面容的确有几分稚嫩,然而他的神情异常自信,道:“那是自然,早在五年前,我就派人来看过这个地方,兵法云:地形有通者、有挂者、有支者、有隘者、有险者、有远者。这地方,正是一处挂者。挂者乃可往,难返之地,容易进来,却不容易出去,我们如今埋伏在此,何愁不能瓮中?” 张成听了,眼睛微微一亮,心中的不安消散了许多,由衷赞叹道:“将军果然是将门英杰,兵书上的一字一句信手沾来,末将佩服。” 赵宽哈哈一笑,虽然知道这是张成在拍他马屁,却忍不住暗暗自满了一番,不过他很快想到自己这会儿是该礼贤下士的,于是立刻道:“张将军探查地形,一路辛苦,还没吃饭吧,来,一起吃点。” 说着,他先一步走到了锅旁,坐上了一个树墩制成的凳子,道:“请。” 张将军点了点头,也不推辞,走过去与他对面而坐,锅里炖着的是野鸡肉,混着姜片、野葱,已然在汤水沸腾之中入了味,油花跳动,令人食指大动。 不过他还记着自己想要问的问题:“只是将军,你怎么知道,唐军一定会走这边?我们这相距锦州数百里,唐军就算想打,也该往锦州去打,哪里会大老远跑来这瓮谷里进我们的套?” 赵宽盛了一碗汤,放到张成面前,淡然笑道:“这我当然知道,所以我才派了几路疑兵出去,也不走小路,就大张旗鼓地从大路向着锦州方向而去……这次唐军主将是谁,你知道的吧?” “知道,是唐国征南军里被称作霸王的项楚。” “兵家云,风林火山。其疾如风,其徐如林,侵略如火,不动如山,他被称作霸王,是因为他用兵的风格就是侵略如火,比起攻城这种攻坚战,他更喜欢的,是野外麝战。”赵宽道:“我故意把行军速度放缓,再让疑兵把我大军将至的消息放出去,就是为了让他项楚知道我们在这里,而以他的性子,必然不会乖乖地先去围困锦州再等着我追着他打,他肯定会先在路上拦截了我军,让我们没法去援驰锦州,只要他能在路上就把我们打垮,这锦州一线不只能做他手里随意拿捏的柿子,想怎么捏就怎么捏?” 张成的手放在碗沿上,也顾不得吃喝,神情有些激动地道:“原来如此,难怪锦州催促,将军你理都不理,原来是心中早有盘算?将军果然英明,他人援驰行军,都像救火一般,哪里着了火往哪里泼水,可将军却是不急不缓,反倒引那火自己烧过来……然后呢?我们在此将之一举扑灭?” “张将军果然也是聪明人,一点就透。”赵宽端起汤碗,眉眼里都是笑意,想到那位项楚,他语气终于带上了几分不屑,道:“所谓知己知彼百战百胜。我知道项楚其人,可他不识我,只怕在他心里,我不过是个乳臭未干的小娃娃,哪里懂得用兵?既然如此,我派出疑兵,每一路都告诉他们,我的军队就驻扎于这山谷之中,并且还在这里囤了近万石的粮食……我墨家幅员辽阔,他唐军远离本土,粮草运输不易,项楚怎会不动心?到时只要他带着兵往这山谷中一钻,我这四万军队万箭齐发,加上滚木礌石,就算他号称十万兵马,又能如何?还不得乖乖葬身此地?” 这番谋划,赵宽可说是预备已久,甚至在这场战争开始之前,他就已经在沙盘上编排过多次,他并不想活在父辈们的光环之下,世家子弟中他算是最勤勉努力的那一批,因此于他来说,他多年研读兵法,终于得到了一次一展抱负的大好时机,只要他的计划实现,他就能在这场旷日持久的征伐中建功立业,他赵宽的名字则会散布到天下的每一处地方,所有人听到他名字的人都会心生敬仰…… 一战成名,这是王玄微年轻时就曾做到的事情,现如今,王玄微已经老了,也是时候轮到他这个年轻人,登上这座戏台,成为主角了。 他想到自己那个一辈子居于王玄微之下的父亲,虽然也是墨家名将,却仍会遭到他人耻笑,说他不过是沾了王玄微的光,才混得了个将军位子。 他忍不住握紧了拳头,如果他此番大胜而归,以后朝中还有谁敢瞧不起他们赵家,还有谁敢瞧不起他那已经病逝的父亲? 自此,他还将接过王玄微的上将军之衔,领着麾下四十万大军,南征北战,那滚滚雷云般的黑骑如影随形,他们一同踏平山河,平定天下,封侯拜相,成就不世的功业! “项楚……”入睡之前,赵宽深深地凝望着地图上一条条的沟壑大道,感觉胸膛里有止不住的热血澎湃,他自言自语道:“希望能配得上霸王之名,不会胆怯到不敢来攻。” 火盆里的木柴在这一刻突然发出了“噼啪”的爆裂声,火焰在一瞬间升腾了几寸,仿佛是在对他的话语做出回应。 帐外。 “挺直了!精神些。”老棒子已经做了几十年的伍长,老卒带新卒,面前的四名军士听到他的一声厉喝,也是抖擞了一下精神,可哈欠还是忍不住地从指缝里漏了出去。 “老棒子,你咋滴不睡觉,整这几个新兵蛋子是要做什么呢?”之前吃饭时候与老棒子闲聊的胖军士,眼皮子已经开始打架了,“说好的埋伏,既是埋伏,人家都不知道我们驻军在这山坡上,巡夜还有啥用处么?难不成他们已经偷偷摸进谷里来了?” “闭上你的乌鸦嘴。”老棒子骂了一声,“打仗的时候,最忌讳的就是乱说话,懂不懂?好的不灵坏的灵!赶紧啐一口,快啐一口。” 胖军士被骂得一缩,听话地往地上吐了口唾沫,嘴里却是咕哝道:“怎么就乌鸦嘴了,我就随便说说……” “我在上将军麾下的时候,从不敢怠慢巡夜。”老棒子走在前方,身后四名新军走得散漫,他道:“你们多学着点,打仗的时候,你得自己走头顶上悬一把剑,想着稍有懈怠,那剑就要割你脑袋!不然等真的出了事再后悔,那可来不及了。” “这悬一把剑……也是上将军的道理?”一名新军探头探脑地问道。 “不是。”老棒子挠了挠头,“当初,我还是新军的时候,我们屯长睡在地上,枕着箭筒,刀放手边,一有风吹草动,他立刻就能跳起来提刀杀人。他跟我说,这习惯救过他的命咧!” 新军们津津有味地听着老棒子说完,似乎驱散了大半的睡意,一个个都精神起来,他们最喜欢听他肚子里那些说不完的故事,胖军士跟着一路,边走边道:“这么厉害,那以后我也得这么练。” 但他的话语,很快就引来了嘲笑声,新军们叫嚷道:“你就吹吧。也不看看你晚上睡着那样儿,还梦中跳起来砍人呢,只怕别人刀砍到你身上,你都起不来。” 一阵嬉闹,老棒子也是无奈地瞪了他们一眼,心想这年头,小兔崽子们是越来越难带了,也是了,这几年墨家还算平稳,少有战事,这些入伍时间不长的新兵对战场上眨眼生死的酷烈没有太多感觉,说什么都是嘻嘻哈哈。 不过他也懒得再说他们什么,只是一路带着他们继续巡夜。 虽然林中黑暗,但时不时有月光透过树叶照射下来,所以看路倒不是问题,大概是因为赵宽早先自信地对众人宣扬:“唐军现如今还在百里开外,兵将可以尽量养精蓄锐……” 所以山上虽然各处都立了哨兵岗,但看起来都十分松懈,有几人甚至靠着树干打起了盹儿,鼾声此起彼伏。 老棒子摇了摇头,心想这要是放在王玄微的队伍里,怕是要被立即军法处置的,可他一介小小的伍长,看到了也不好上去多说什么。 正当这时,他身后一名新军突然说话了:“老棒子!你看,那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