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颎的笑容十分悲愤。 高颎在隋文帝时是有名的“伯乐”,十二岁生擒老虎的隋朝大将韩擒虎,权倾朝野被杨广忌惮的楚国公杨素,以及曾与他共同参决朝政的苏威,都是由他举荐给隋文帝。 他对苏威有举荐之恩,还有共事之情,关系自然不错。 至少高颎自己认为很了解苏威,与苏威关系不错。 苏威很有才干,为官也清廉,唯一的缺点就是过分追求名声,所以为官时很喜欢与同僚结交,声势过于浩大。 当时苏威的儿子苏夔与沛国公郑译、国子博士何妥争论乐理,大半朝臣都支持苏夔。郑译与何妥是个小心眼的人,状告苏威结党营私。隋文帝因此罢免了苏威的官职,薛道衡坐罪流放岭南。 高颎知道苏威不一定有结党营私的心思,只是太爱经营名声。而且苏夔赢过郑译和何妥也不是因为苏威结党营私,而是苏夔在乐理上的造诣确实赢过这两人。 苏夔在获罪之后著十五篇《乐志》,再次阐明了自己的观点,把郑译和何妥驳得体无完肤。世人皆暗中笑话郑译和何妥。 后来隋文帝冷静下来后,也察觉苏威确实没有结党营私的心思,一年后起复苏威,并将当时因苏威结党营私案获罪的大臣诏还,薛道衡也在此列。 此后薛道衡获得了隋文帝的信任,逐步高升,为隋文帝执掌枢要笔墨。 薛道衡与苏威可谓是同苦过。比起只是免职的苏威,薛道衡流放岭南更加凶险。他们回到朝堂之后,关系自然更加亲近。 当时人总传言薛道衡文人脾气尖酸刻薄,得罪了很多人。其实薛道衡对朋友是极好的。他心胸坦荡,身居高位的同僚反而特别喜欢与薛道衡为友。 比如薛道衡与杨素就是好友。 杨素常为薛道衡写诗,隋文帝时期写了《赠薛内史诗》《山斋独坐赠薛内史二首》。两人关系好到隋文帝因忌惮位高权重的杨素,不敢让薛道衡继续执掌枢要笔墨,将薛道衡外放的程度。 杨广继位时,即使薛道衡那时对与杨广交好的杨素颇有微词,但杨素仍旧将薛道衡当作最亲密的朋友。 他快死之前连给儿子的遗书都没写,一口气写了整整十四首《赠薛播州》,当作给好友的遗言。 这十四首《赠薛播州》一改杨素之前旖旎词风,词气宏拔,气势磅礴,是杨素一生中最顶尖之作。 薛道衡悲伤评价,“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岂若是乎”。 与野史小说中常爱送人侍妾的心胸宽广形象相反,杨素是个心胸狭窄的人,当权时常党同伐异。 能被杨素视为挚友,说薛道衡不会做人,言过其实。 高颎和李世民、李玄霸说起往事。 他提到了曾经的杨素,曾经的苏威,提到了薛道衡和杨素、苏威的友谊,提到了杨素死前为薛道衡写的十四首《赠薛播州》。 人老了,回忆过去时总容易伤神。 杨素也是由高颎举荐做官,却为了帮助杨广夺嫡捅了高颎好几刀。高颎在杨素死时因为太过快乐,装不出悲伤的模样,只能装病不去丧礼。 但现在提起曾经的杨素,高颎竟然也为杨素晚年风光下的凄凉落下泪来。 与高颎一起从北周一路走来的老臣越来越少,他的敌人和朋友都逐渐身影淡去,漫长的人生道路上只有寥寥数人同行。 薛道衡在这寥寥数人中,苏威也在。 高颎知道以苏威的性格,大概率没有落井下石。 他只是默默地听着,默默地隐瞒。 他只是什么都没做。 但苏威以前不是这样的人。他虽重声望,但性格生性乖僻,遇到自己不认可的事,哪怕对着隋文帝都会发怒,所以官路才会几起几落。 高颎不明白,新帝继位之后,他熟悉的了解的为何全部都变陌生了? 他悲从心来,潸然泪下。 李世民和李玄霸一个递帕子,一个递水,安静地聆听老师的倾诉。 高颎离开时,神色恢复了平静,好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只有眼眶略有些红肿。 他叮嘱道:“此事我会处理,你二人不可再向其他人提起,无论是薛玄卿还是宇文公辅,都不可以透露。” 李世民和李玄霸应下后,高颎仍旧不放心,再三叮嘱之后才离开。 目送高颎离开后,李世民叹道:“苏威和薛公都是老师的友人。” 李玄霸:“嗯。” 他只想到薛道衡对高老师推崇备至,以高老师的性格,应该与薛道衡的关系不错。没想到苏威与高老师、薛道衡也是友人。 仔细扒拉一下史书,好像史书中简略的记载中确实有相关蛛丝马迹,只是他忽视了。 “不过我也算明白,为何陛下会忌惮老师了。”李世民小声道,“朝中贤能的高官,大多都与老师有旧,不少人还欠着老师举荐之恩。” 李玄霸点头:“是啊。朝中不少人都欠着老师恩情,所以他们都盼着老师死呢。” 李世民:“啊?!” 李玄霸心平气和道:“欠的债太多,可不就盼着债主死?” 李世民:“……”他完全没想到,居然还有这种解读方式。 李世民抱怨:“你的思考角度总是很奇怪。我本来想说,虽然老师确实厉害,陛下忌惮老师情有可原,但这也显得陛下心胸狭隘,底气不足,身为皇帝,居然认为还不如一个已经快要致仕的老臣。他大不了让老师致仕呗。你怎么会想到‘盼着债主死’那里去?阿玄,不是哥哥我说你,有时候你的想法真的很偏激。这世间还是好人多,你不要……唉?你跑什么?” 李玄霸捂耳朵。 二哥唠叨起来没完没了,全是“这个世界充满爱,阿玄你要阳光起来”的陈词滥调馊鸡汤,李玄霸最不乐意听这些。 李世民小跑着跟上李玄霸,提高声音道:“阿玄,你越不爱听,我就越要说,站住别跑!” 李玄霸捂着耳朵拔腿就跑,李世民在后面一边追一边继续大声唠叨。 窦夫人正好出来问李世民和李玄霸晚上想吃点什么,被李世民和李玄霸当柱子绕。 窦夫人一手拽住一个孩子的后衣领:“别绕了,我眼睛都花了!你们又在闹什么?” 李世民叹气:“是阿玄的错,我就说他几句,他居然捂着耳朵逃跑!” 李玄霸道:“啰嗦。” 两人说着说着,吵了起来。 窦夫人见二儿子和三儿子因为这点鸡毛蒜皮的事争吵,颇有些哭笑不得。 二郎和三郎太容易争吵,每日都会因一些小事吵架,窦夫人有时都不知道该说这两个孩子感情是好还是不好了。 …… 李玄霸没有偷听到杨广和苏威的谈话。他们俩的谈话是记录在史书中的。 这种私下谈话,谁知道史官怎么记录下来。但李玄霸确定苏威确实和杨广有过此番对话。 据薛收说,他的父亲在回京之前,苏相曾给他的父亲写过许多信。但他的父亲回朝堂后没多久,苏相对他的父亲似乎较为冷漠了。 薛道衡不是个好脾气。你对我冷淡,我也懒得理睬你。所以两人的关系就这么淡了。 只是高颎早早离开了朝堂,到京城隐居,所以不太清楚两人关系的变化,还以为两人还是好友。 苏威这明显的态度变化,很明显有猫腻。 李玄霸虽然当时没有拜薛道衡为师,但薛收已经是他和二哥的好友。他知道薛道衡的结局,虽然不认为自己能改变薛道衡容易得罪人的性格,但也没打算完全无作为。 碰巧苏威是太常寺卿,李玄霸没了职官实职,做的还是协律郎的事,苏威是他实际的上司。 李玄霸与苏威交谈时,故意与苏威讨论起《诗经》——《诗经》是礼乐必修科目,李玄霸与苏威讨论《诗经》并不突兀。 当李玄霸和苏威说起《鱼藻》时,苏威的神色明显不对,还很好心地叮嘱他不要学这讽谏之诗,陛下不喜欢。李玄霸就确定史书中写的八成是真的了。 他原本打算再得到更多的证据,就将此事告知薛收。 就像他哥所说的,即便是他知道未来难以更改,既然心有不平,做点什么总比袖手旁观好。将来结局注定,他努力过了,心中就不会有太多不甘。 拜薛道衡为师后,与他和二哥的关系变得紧密,也与他与二哥的其他老师成为了隐藏的同盟,李玄霸就改变了努力的方向,将此事告知高颎,让高颎帮忙了。 比起薛收,李玄霸相信薛道衡应该更听得进去高颎的话。 而且高颎劝说薛道衡,薛道衡应该也不会将信将疑地找苏威对峙。他不用百般求证此事真假。 事有凑巧,薛道衡的好友,房乔之父房彦谦因在地方上政绩十分出众,在地方官吏考核中再次位列前茅,高升入京,任司隶刺史。 房彦谦一回朝,还来不及与也在东都的儿子房乔好好聊一聊,就去了薛道衡家,劝薛道衡闭门谢客,低调避祸。 房彦谦道:“我回朝后被陛下接见,陛下听闻我与你为友,向我问起许多你之事,其言语间似乎对你不满。我观陛下心胸狭窄不似明君,玄卿你要小心啊。” 历史中的薛道衡也被房彦谦劝说过,但没当回事。 薛道衡知道自己就是一个被排除在权力中枢外的文人,没有资格被皇帝忌惮,所以只要自己不做违法乱纪的事,就没理由被皇帝杀害,顶多就是冷落而已。 但现在,薛道衡刚被高颎透露了“《鱼藻》之祸”,再听房彦谦之言,他的心情就不同了。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摆烂,只有一更,明天再努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