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星拥有在太阳系行星里最为庞大的磁场,纵然是二十一世纪的数百年或数千年后依然如此。 而机器人所在的卫星首先是被木星潮汐锁定。潮汐锁定的意思是它永远以同一面面对木星。换而言之,两颗星星彼此之间是相对静止的。 其次,它横穿了木星强大的磁力线。它的岩石圈便不停地在木星的磁场中切割磁感线,产生了电磁感应现象。换而言之,这是一个天然的岩石发电机。而这岩石发电机足以产生四十万伏的高压与三百万安培的电流。 这一电流在这群机器人控制卫星以后,便被它们所建造的几乎覆盖了这一卫星全境的地下基地所使用。 其中没收集到的少许便会加强极光现象,散作满天的烟花。 舱室沿着天梯上升,便处在一片极光烁影里。刚刚脱离卫星表面的中性云,就进入等离子通环。飞跃等离子通环的瞬间,无线形式的通讯会暂时终结。而等飞跃以后,通讯恢复,舱室已接近了岁星边缘的云彩。 云彩偶然的散逸,会碰到舱室与丝弦的边缘,轻飘飘地、像是若有若无的雾。 天空的四分之三被这巨大的月亮占据。比欧亚大陆更为庞大的云团在自相旋转中,遮蔽了全部的夜色。 太阳的光线逐渐盈满天空,那载满机器人的小小舱室沿着丝线便从上升变作了下降,被雾气笼罩的天地也越来越广阔。 跌宕的风声像是醉汉神志不清的唠叨,它惊醒了机器人中最为特别的一位。 李明都在一种昏昏像是关机的状态中抬起头,茫然四顾,只见到天地尽头的极光在宇宙的黑夜里亮得像是城市的灯闪。 底下漂浮着大片大片可能比月球、比火卫一更加庞大的氨冰云。毛茸茸的云层像是一片被太阳照亮才会有的金橙色的大海。而云层的边缘,无数的云朵便像是浪潮一样在海中激烈地翻滚、撕裂与变化。 丝弦悬在云层的顶端,犹如垂在海面上的钓钩。 钓钩的终点,有一个圆球似的鱼饵。 鱼饵一开始还很小,但随着极速的接近迅速扩大,变成了一个面积可能不逊色于寻常小城镇的超大建筑。 而这便是他们要抵达的第三观测站。 只一会儿,舱室便沿着钓线进入了第三观测站中。随着一阵轻微的碰撞声,它悬停在第三观测站的上层。 a00的指令在这时传到了每一个抵达第三观测站的机器人的模块里。他们纷纷从中走出。李明都看到有像是伞一样的机器人,径直从一条小道中离开,它的功能似乎是为了抵御射线,也可能是为了收集阳光。因此它的使命是前往观测站的表面,像真正的伞一样撑在观测站的表面。 也有方块状的机器人。方块状的机器人的功能各不相同。 有的先是靠移动履轮进入第三观测站的实验室,然后便像是个真正方块一样嵌入到管子与管子的中间,再不动了。它可能负责的是化学物质的分析。 有的方块,则同伞状机器人一起,前往了第三观测站的表面,但它和伞一样不需要长久停留,而是像刷子一样,依靠电磁悬浮的原理,在第三观测站的表面材料上来回洗刷。 也有蜘蛛形的机器人。蜘蛛形的机器人压根不像是蜘蛛,它进入可能是第三观测站的中央后,便把自己的身体一摊开,像是一个靠在地上的米字,然后其他各不相同、也不能合并的管线一一连到蜘蛛的身体上。 原来,它负责的是连接与运算。 而李明都同样很关注的蜈蚣形的机器人则出了奇。它压根也不是什么生物机器,而是在观测站的表面,脑袋嵌入观测站预留的接口。那一节节的身体,便迅速地拉长,接着就垂入云海,像是风筝一样斜斜地飘扬了。 人形的机器人这才明白过来,至少这几个机器存在其他的目的,可能是因为确实相近,但又有单独移动的需求,因此在节约的情况下,干脆靠拢了蜘蛛与蜈蚣的形状。 但它们压根不是蜘蛛或者蜈蚣。 疑问来到了这外表变得漆黑一片的机器人的运算体中,它不安地摸了摸自己的胸口: “人形的机器人又要做什么呢?还是说我其实也不是人形的?” 科技的发展不是没有参考来源的。它最大的参考就是广阔的自然界,飞机学习了鸟类的姿态,流体形状设计则学习了鱼儿的身体。 他很快就知道了。 原因只在于,凡是人类能用的工具,人形的机器人都可以直接使用。凡是人类所可以工作的环境,人形的机器人都可以直接代替人类。 无需重新设计,也无需技术磨合。 换而言之,人形的机器人是为了直接代替人类工作,所制造出的某种过度,与那些补充人类工作的其他形状的机器不在一个竞争的维度上。 应由人使用的工具,在第三观测站的第二仓库里到处都是,挂在柜子上,平躺在陈列架上,而向着他一字排开,里面有类似手枪与电锯的需要握持与开关的东西,也有类似鞋子或者衣服的需要穿戴在身上的东西。 他问机械手这些东西的来源。 机械手原本是蛇形的机器人,如今只是把自己的关节捋直,当做机械手而已。它也是新来的,负责保养这些创造主们的用具,它说: “按照纪录,这些是创造主为了自己设计的,上面还留有创造主的痕迹。” 李明都捡起一把多功能手枪一看,稍微把玩,即见到这把多功能手枪的枪托上斜斜地刻着两个汉字: “庆华。” 他不可思议地用机械的身体磕磕绊绊地念出了这两个字眼。 汉字的字形已有变化,它的笔画更加有棱有角,但在这不知道多少年后的某一天,基本还保持了李明都所熟悉的样子。 他依旧可以认出来,也能读出来。 而一双像是鞋子可穿戴的辅助移动设施上,还留有一行可能是持有人所拥有的名字: “成政书。” 另一双鞋子里则写着: “康鼎。” 一双机械手套里纹着: “陆全。” 另一双机械手套里则写着: “刘志道。” 有些名字是机械刻下的,因为它们的俨然规整,而有些名字则是人自己刻下的,因为它们的歪歪斜斜。 诸如此类的痕迹到处都是。从名字,到出产的工厂,从工厂到它们的编号,这全部的一切历历在目,好像只发生在数年前或十数年前。 工具们寒光四射,依旧在等待它们的主人。然而现在的历史中,并没有留下人类任何一点的痕迹。唯一能够找到的只不过是那些柜子上的小盒。 困惑不堪的年轻人不禁问道: “既然这些东西是为了创造主们而生产的,那么,现在……他们都在哪里呢?都在盒子里吗?” 机械手不能回答他。而a01正在催促他。李明都拣了一些没有标志与刻痕的设备,点全以后,装进箱子里,或直接戴到自己的身上。这个黑色的机器人顿时重新找回了白色的手脚。 第三观测站内的重力不大。他半漂浮半跳跃地走出仓库,沿着小道,走到了他的等候室。 等候室内有舷窗,舷窗的外边即是木星那迁流变化的云海。在那云海之下,绝无任何生命的痕迹,有的是一片氢与氦的海洋。在它背对太阳的时候,世界一片黑暗,只有闪电发出隆隆的震响,偶然点亮天际。 而当它直面太阳的时候,云海如漩,风带着色彩明亮的冰云,像是浪潮一样滚滚向前,没过人间。 不同高度的木星大气的色彩是不一样。白色的风暴处在天地的高处,而棕色的风暴则在天地的低处。有的风暴只会持续几个小时,而有的风暴已经持续数百年了。至于那举世闻名的大红斑,至今可能已经持续了一千多年了。 第三观测站悬浮在一个百年风暴之上。这个风暴是由几个较小的白云风暴合并而成的,它的强度正在增加,它的寿命却在缩短,它的颜色逐渐由浅转深,由白转红,发着一点可怖的橙色。 从远处看,它像是一块鹅卵石,直到近了,才知道它的广阔无边,是见不到尽头,它的可怕波折,是摧毁一切。 与探空气球相似的机器监测点被第三观测站释放到这个鹅蛋形的风暴里,数量足有上千。这些监测点平日里几不可见,直到风暴内部的闪电忽然震烁天地时,才会隐约地以一个小小的光斑暴露在机器人的电磁视野中。 那是被机器监测点吸收又重新发出的电荷束。 在李明都到达之前,61号就已经靠在墙边上在等待下一步的指令了。与李明都相似,它也比原先厚实很多。 李明都挥了挥手: “又见面啦!” 61号回复道: “你好!” “看样子,同为人形的机器,我们要做的可能是差不多的事情,以后我们就是伙伴啦。” 李明都说。 与他想象的一样,61号闪了闪电子眼,电子眼如今被外置的头盔包裹,它没有回应。 正常机器人的回复止于你好,这是示意机器运行良好,可以接受信号,也可以反馈信息的标准。对于未知指令,他们不做回复。 “不知道我们会执行什么样的任务……” 人类的灵魂,在机器的身体中蜷缩,有机器人本不应有的担忧。 絮絮叨叨的机器和沉默不言的机器同处一屋。舷窗外,那蜈蚣状的机器,从三号观测站的边缘一直飘到云海的极深处。 岁星已转到了背对太阳的一面。夜色深沉,云层中有几条黄色的裂缝。缝隙里是雷电闪烁的明亮。 a01很快下达了第一个任务: “回收失去信号的机器浮标。” 李明都浑身一颤,缩着脖颈,知道是要亲身下探木星的云海了。61号回了一个收到,它已经往外走了。 躁动不明的灵魂望了望已经远去的同伴,他突然问a01: “现在我是在代替创造主使用创造主的设备,那么创造主以前也是做这种活的吗?可能比我们更多一些设备……或者在飞机里?” a01卡了一下,它不知道为什么这机器人会有这样子的疑问。它说: “发送至i24-0386:不能回答,创造主的资料都是绝密。除非他们本人愿意,否则不予公开。这是‘法律’。” 年轻人的灵魂爽朗地笑了。 机器人追上了61号的步伐,一同往外走了。 “那我不会输的。” 61号迷惑地望了这与它相似的机器一眼,它感觉这家伙像极了创造主。 细细的线牵在两个机器人的背包上。 等走过气压室,木星的大风便从黑暗里飞过一个机器人和一个勇敢的人的头顶,正面在扑打他们钢铁的身躯。 伞在第三观测站的上方,显示了如今的风速,每小时三百六十公里。通常而言,这个风速的一半在地球上就已是超强台风,足以拔起树木与汽车,摧毁钢筋水泥的建筑,带动十四米以上的巨浪。 而在这里,越往下,随着大气的稠密,这风速还在持续变快,最高能超过一千公里。 李明都无法想象那种风速下,人体会怎么样。 二十一世纪的地球环境再怎么恶劣,也像是自然温和的抚摸。二十亿年前那冻结的一切冰天雪地,只不过是地球安静的午睡。如今,他所面对的是一颗醒着的星星。 “好吧,好吧。” 年轻人的灵魂不再犹豫,往着无常变化的云的深渊、纵身一跃,好将自己的命运交由自己的勇敢。 只一瞬间,纳米管保险线直拉出数百米的距离,两个机器人的全身没入黑暗的云海中。变幻莫测的大风凝实有力得像是波涛,在猛烈地推动他们的身体。 随着喷气式飞行装置的启动,两道云气斜斜地在云海中飞驰。机器的身体借之在云海中起起伏伏,与风搏斗,又被飓风推走。看不见的两股力量在互相搏斗,而他们则在一次又一次的潜探中越飞越深,掠过更加巨大的风暴的边缘,几乎要碰着了那横过天际的闪电。 等到61号发出信号说自己找到那损坏了的信标,寄托着人类灵魂的机器便从云海之中自由自在地探出自己的脑袋。 他看到那时的太阳正从东方升起,岁星苍茫的云海便因此金辉熠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