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可能下了一百万年,也可能已经下了一百二十万年。 在古素第十五次看到从东方升起的明星时,她逐渐开始相信老人们口口相传的创世神话,老人们说世界是在一片干旱诞生的,将会在永恒的潮湿中毁灭。大雨不会停止,就算是一时半会儿不下了,但过不了多久,终归还是要落水的。 从还是襁褓中的婴儿开始,她就在和她的族人一起永无止境地驱赶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蚊子和蜻蜓。郁郁葱葱的植物无限地生长,直把自己的叶子伸进了他们所居住的山洞,而河里水里那些长脚的鱼儿总是不停地想要走上陆地,少女时期的古素与其他所有少年时代的人尝试把长脚的鱼当做自己的食物,但鱼是难吃的也是难抓的。就像其他所有大人曾经做过的一样,她放弃了她的幻想般的企图,转而训练自己在茂密的丛林间狩猎那些巨型蜥蜴。 在古素第十六次看到从东方升起的明星时,正经历一场她人生中最长的干旱。雨停了二十天,也可能是三十天,地上难得光亮,大大小小的水洼里闪着明亮的阳光。可是在第二十一天也可能是第三十一天的时候,雨重又淅淅沥沥地下起来,水珠不停地打在那些结实的阔叶上。世界蔚为一片灰白,头顶叶子与叶子的空隙中闪闪烁烁地射来蒙蒙的光,在干旱的日子里能看清的一切又都朦朦胧胧看不清楚了。古素和她的族人们尝试在上流用咬断的树枝和泥土修建水坝,阻拦日益变多的流水。而她的姐姐古楚在林间狩猎那些跑来跑去的巨型蜥蜴。今天的雨变大了,狩猎的成果便不佳。雨水洗去了动物们的足迹。古楚跟着队伍被迫提前回来,浑浑噩噩地走在日复一日的小路上。这条路,他们已经走了四千多遍,留下了他们的气味,在四万多个日日夜夜里,这个部族还从未改变过这条路。 有几个人困得已经闭上了眼睛,像是在梦游。就是这时,山林中发出一阵惊叹。古楚睁眼,随其他同伴的目光看到在离水坝和巢穴不远的位置有什么东西在发光,光线在林间的沼泽上翻滚,像是在水面上跳舞。 “那是什么?” 众人摇头。 古楚便往前挺了几步,接着不顾同伴的劝告,小跑到很近的地方,躲在一块大石头的后头,小心翼翼地探出了自己的眼睛。 她看到那是一个庞大的金属人,正拖着一个披着草的看上去光滑的动物横渡沼泽。光是从它的眼睛里发出来的。 这由沥青组成的沼泽是古楚从不敢踏足的禁地,里面还埋着一万年前不慎误入其中的二齿兽的骸骨与它的长牙。长牙就埋在金属石头人的脚底,它的尖端被石头人踢出了泥面,沼面上冒着骇人的气泡。 古楚吓了一跳,跑回去找她的同伴。她的同伴问她看到了什么。 她说: “精怪,一个精怪,有一个由石头和金属变成的精怪,还有一个我认不出来,要不你们一起去看看吧。” 一群人小心翼翼地靠拢过去,果真看到了古楚口中的精怪。没人再搭理身旁的人,所有的人都屏住了自己身上的鳞片,呆呆地瞧着精怪背着精怪走出了死亡的沥青沼泽。它们走出沼泽的第一件事情是躺在先前古楚所躲的大石头的边上歇息。那双与他们大不相同的臂膀上流淌着来自天上的雨水,水混入污泥和沥青上,发着一种叶子腐烂的臭。 精怪是脏兮兮的,疲惫的,它像是两个离群索居的孤独的动物。 这幅落魄的样子叫古楚和他的族人不再惧怕这个怪物,反倒是有些居高临下地点评起来了。 一位据说去过很远很远地方最近才回来的流浪者说。 “古楚,你说另一个精怪不是石头,我看也不是。我猜他可能是从水里爬出来的鱼,是鱼变成的精怪。在很早很早以前,我见过一次下长脚的鱼的雨。” 巫师的学徒则认真地讲: “他们俩不是精怪,他们可能是逃亡者。” “逃亡者?什么逃亡者?” “是从天上世界逃亡到地上的。” “为什么要从天上世界逃走?还落得如此狼狈? “这我就猜不出来了,可能是天上发生了一场波及甚广的星辰大战把他打了下来,也可能是他自己偷偷溜下来的吧,想要躲避天上狩猎的责任。他现在很虚弱,或许是受伤了……也许我们该找找他掉下来的陨石坑,那里一定还冒着来自群星的火。” 古楚对巫师学徒的猜测有些不大高兴,她还是坚持“精怪”的说法: “他们一定从地下石头里诞生的精灵,你看这大金属人的表面要是洗干净了,地上天上都没有这样光滑的东西呀。” “离开的大巫师见过石头里生出的精灵,他和我说古灵精怪们和地上的动物长得都不像。”学徒讲,“他们不是两只眼睛各在鼻子的两边的,他们可能只有一只眼睛,也可能两只眼睛都在脸的一侧,他们的左边和右边是完全不像的。” 狩猎的队伍争执不休地回到了他们的部落,这个离奇的消息惊动了整个部族。古素结束自己今日筑坝的工作后,在山洞外看到许多同伴成群结伴地走了出去,全都往沼泽的边上聚集起来。 她问自己的朋友: “他们去干什么了?” 那朋友说: “看石头去了。” 古素抬起了自己好奇的小脑袋,像小鸭子一样摆着自己的双手,沿着一条小河,踏在粪便与烂叶子堆出的道路,小心翼翼地跟在人群的后头。 族里总是显得无所不知的一位长辈被人群拥到了精怪的前头,大家伙要求他指出精怪的来历。那长辈站在大石头的旁边吓得腿软,但后面有人推了他一把,他的脸就一下子靠近了那金属的显得对称的脸。他低头,就看到了金属体抱着的那个动物。那动物穿着可能是草叶做的东西。撕开他身上的草叶,能见到黄皮肤上长着两个葡萄。 “长葡萄”是个罕见的特征。只近来,古素的部族才在他们居住的山洞里发现了一种长口鼻的吃虫子的小动物。这种小动物只有十来毫米长,脑袋却显得很大,一般吃那些非常小的昆虫。它们的胸前就有葡萄,并且它们的后代会咬住它们的葡萄。 发现这点的长辈捏着自己的下巴,若有所思地抬起头来。头顶结起的林夜在雨水中摇荡。他洋洋得意地认为自己发现了又一个宇宙中普遍存在的联系和这普遍联系下的神秘的真理,接着以一种非比寻常的虔诚说: “不能光看光溜溜的皮肤就和水里的光溜溜鱼扯上关系,我觉得它可能是从一种小鼠变过来的,是个妖怪!” 第三种说法的出现让人们议论纷纷。不过大多数的人,姑且先称之为人吧,不大关心有识者们的议论,他们一边抓挠自己身上的虫子,一边在猜测这个神秘的怪物醒来后会干些什么。 “我见过地里张开大嘴,把上面所有东西全部吞没的样子。他会不会把我们全部吃掉?” “天哪,太可怕了。” 更有好奇者面贴面地靠近了这泥泞的机械身体。其中一个雄性在这复杂的起伏的石头上面惊喜地找到了许多合适的“洞”。尤其是当他把自己的手指伸进石头洞里的时候,他感到了一种非比寻常的湿润和温暖,里面吹出了干燥的热风。热风碰到了外界的雨,便融成了湿润的气缠绵在他们的手指上。那一瞬间震颤的适意与欢愉让他又戳了戳,戳了戳。 在旁的巫师学徒眼尖,察觉到这人下身的腺体在这沉沉的黑夜里拨开了鳞片。换而言之,这石头人就像其他那些形状有趣的石头那样,让他们起了冲动。使用外物,比如在树木和石头上摩擦来奖励自己,在任何时代,只要是高等动物的世界都不算少见。 可是精怪是少见的。 想入非非的巫师学徒心中不禁升起一个可怕的疑问——这会不会在地面上繁殖出一种半人半石头的新生物。接着他意识到这种生物假设诞生了,那么他必须要在历代巫师所留下的伟大且普遍的神话体系中找到这些半人半石头生物的位置,就像其他一切半人半神的动物一样。 几个雄性推开了没有合适的洞的光滑人,爬上了石头人的身体。巫师学徒还在沉思,可就在他们即将释放自我的时候,被人们所触摸的巨大石头震动起来,两条粗壮的手臂像是硬木的树干从地上抬起。而石头人的面部更在转动中闪出一阵红色的光芒,冷酷的光芒像是射线一样扫过好奇者们的脸庞。 他们吓得一哄而散,再不敢接近这可怕的精怪。 于是在古素来到这里的时候,她的同胞正往山洞的方向赶。她走错了路,便只见到了同胞们在繁茂的林子里穿行的身影。 她跌跌撞撞到了大石头的旁边,虽然晚了会儿,但也算看到了那两个怪物。红光不在,石头的双手重新躺下了。 周围冷冷清清,地上是被微观的人们踩出的狼藉的泥印。 雨还在下,不停地打在芭蕉似的宽阔的叶子上,顺着叶脉溅起的水珠闪烁着晶莹的微光。 “怎么没人了?” 古素不明就里地走近了精怪。石头的怪物就静静地躺在石头上。 她看着这怪石头,而稍远一点的地方,一条有着接近透明的银白色表皮的“蛇”缠在树的表面则在一边蚕食草叶一边看她。 林间安静,只有数不尽的虫子停留在树里叶上。一条深褐色的巨型蜥形纲动物,腰围超过百年寿命的树干,厚实的脚掌落到泥泞的地上不会发出任何声响。它把身子伏在地上,慢悠悠地走在这片散发着讨厌气味的土地上。在路过沼泽的时候,它停了下来,侧过了自己的头。 头部一侧金色的眼睛里倒映出了模糊不清的古素的模样。蜥形纲的动物摆了摆自己的脑袋,林间便吹起了一阵风。 古素在石头旁边呆了一会儿,瞧无人烟,准备走的时候,风吹到了她的眼睛,眼睛便蒙上了一层眼泪。大颗大颗的雨点随着风一起打在了她的身上。她猛地转头,恐怖蜥形的猎手已从丛林间跃起,迎面扑来。 在那瞬间,被惊的古素竭力回忆起本能里的技巧,就地滚向一边。她躲开了,猎手便扑倒在了那穿着草的人的身上,锋利的爪子割开了棉絮,而它那四五条像是浮肿的章鱼般的尾巴就盘卷在石头人的身上。 前后不过数秒,古素无处借力站起飞奔,至于爬……爬的速度是不够躲避猛扑的。可就在蜥形的猎手将要起身的瞬间,她的注意力却全被树枝上的那条半透明的大蛇吸引了。蛇曲在树枝上,像是架在弦上的利箭,只一弹便脱去树枝,从半空劈将下来,砸中了猎手柔软的肚皮。 大蛇震颤了下,古素便见到在它透明的身体下那正在消融分解的小虫和叶子。小虫是红色的,叶子是绿色的。 大蛇被大蜥形怪兽的肚皮弹开,便趁势落到了人体的身上。 李明都就是在那个时候把精神重新收回本身的。 他睁开眼睛,便从衣服里取出未来二十二世纪行者号上被他带出的一把小枪,小枪朝着大蛇连射几下,山林间便响起几声这个时代的还未有过的轰鸣。太空用的特殊子弹一一轰破了它的肚皮,穿破了它的肠子,留在了它血肉的内部。它从飞扑中跌落,血液洒了李明都和0386一身。烧焦的皮肤与脂肪和它的身体一起无力地坠倒在地面上。 至于它像水母一样的尾巴好似遇了盐的蜗牛,落在泥地上就像要融化了。 “咕哇……” 古素缩在地上,发出了李明都听不懂的怕人的声响。 恍惚的李明都却以为听到了某种呼唤,说: “李明都。” 古素眨了眨眼睛,又说: “咕哇……” “李明都。” 他环顾周围,寻求着时代的面貌,踉踉跄跄地走步,看着十几米高的树木,看着一条一条垂下来的枝柳,看到自己刚刚度过的一片沼泽,然后抬起头来,看向了陌生的天空。 细雨稀疏,黑沉沉的暮云已遮不住浅蓝色的天空。夕阳西下,雨水折射出虹霓,架在烟雾蒙蒙的广阔无垠的森海上。机器的眼睛看到太阳在淡紫色的地平线上,而人的眼睛看到在太阳的旁边是其他一连串的星球,有的像是带着环的蓝色的地球,有的则像是有着连绵明暗的月海月山的卫星,无数的星球立在其他星球的旁边,在最危险的距离上跳舞。 如今的星空简直不像是在地球上。群星依旧浩淼如烟波,一切都像是二十二世纪某个终结的时刻之后。 而那时,琢磨着声音意味的古素却好像明白了什么似的,模仿李明都的音节和音调,快活地叫道: “咕哇,明都,咕哇,明都!” 李明都在这陌生的时代听到自己名字的声音,忘记这是自己的传授,而迷惑地从天上转回目光,看到坐在地上、浑身都长着鳞片的古素。 古素摇头晃脑又叫了一声: “咕哇、明都,咕哇、哇哇哇哈哈!” 然后谁也不懂地笑了起来。 重新变多了的雨点打湿了人因风吹日晒而变黑的脸,风则把人前额上的几缕孩子似的头发吹扬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