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战国时期哲学著作《庄子》的开篇,曾描写过一个有趣的动物形象,名为鲲鹏。这本书说鲲之大,不知其几千里也。化而为鸟,其名为鹏。鹏之背,不知其几千里也;怒而飞,其翼若垂天之云。 鲲鹏,生而为鱼,化而为鸟,实在是匪夷所思的动物。虔信山海的寻仙者也许会以为它是真实存在的神话生灵。饱读诗书的经学家或者会依据理性将它定义为先贤哲学的想象。 不过若以现代生物科学的目光审视,鲲鹏的虚构倒并非无迹可寻,没有跳出自然观察的范畴,反倒处处是人类想象的美感。在动物世界,真正的鱼鸟之变固然不曾出现过,但与之相似的变化却到处都是,乃至所有人类都曾受到过它的困扰。 那就是变态。 动物的个体在发育时,出现阶段性的剧烈变化,这种现象就被人类称为变态,改变形态的意思。 毛毛虫结茧化作蝴蝶、蝌蚪长出四肢变成青蛙。至于自水而来,长出翅膀,那更是普遍存在于自然界,比如蚊子,孑孓生于水,而终飞于蚊,这是完全变态。而大多浮游目昆虫的幼虫也都生于水中,经历亚成虫期后飞天而去,这是不完全变态。 古人发现蚊子的成幼变态可能就在战国时期,因为最晚在汉代淮南子中就有孑孓为蚊的记载。若是把水中的虫换成鱼,把飞天的蚊换成鸟……说不准庄子正是在看到水缸里孑孓游动,又被蚊子叮咬,在瘙痒难耐之际,梦见鱼鸟之变的。 可鲲变成了鹏,又当如何生活?庄子对此也有一句简单的描述,他说鲲鹏在化鸟以后将借着大风,徙于南冥,再不囿于北冥之地,从而游于无穷。 说来有趣,从现代生物学的目光审视,鲲鹏从北冥徙往南冥的特征,在动物世界也有范本。范本之多,不逊昆虫。在天是大雁南飞,在水是鱼群洄游。 一些鱼类会主动、定期、定向、集群地从海的这一头游到那一头,或者从海水中游到河水中,直至数千公里遥远的地方,有的时候,它们游到那一头,还要在返回原点。 根据生命活动的过程,洄游分有三种,一是索饵洄游,二是越冬洄游,三是生殖洄游。前两者,是鱼儿们在追逐稳定的环境,而环境在不停变化,它们也就随之游去。而生殖洄游与前两者却大不相同,它是鱼一生的过程中成长、生活和繁殖所需要的资源、也就是所需要的环境本就各不相同,所以才需要洄游,去与原本生存环境大不相同的河里、海里延续子代。 细究变态与生殖洄游之理,似乎可以发现它们具有一个相似的原理。那就是动物的幼年期和成年期所需要的环境与资源并不相同,动物在进化的过程中无法克服这种相同,只能自己适应,最后便出现了成年期昆虫朝一个方向发展、幼年期昆虫往另一个方向发展,出现了成年期的鱼需要在海里、幼年期的鱼需要在河里,出现了成幼发育空前分化,直至虫蝶不相同,河海不相见。 这样的现象看似独属于一小部分特定的动物,不过若是广而扩之,哪怕是属于哺乳动物的人类,好像也到处都是。 过了大概五十个小时,青色巨行星向远地点转去,它与地球的距离随之迅速扩大,其负大风也无力。吹至星际的行星风愈发稀薄,乘云而来的归乡客抬头已经能触摸到青星向太空散逸的气。 鳞纹石壳逐渐张开,在冲刷中向流体的形状靠近。天地散逸的气不停地被吸入,在经过空腔压缩后从缝隙里喷出,新生的鸟便能借此控制自己飞行的方向。喷出的气体就像是鸟的尾羽。 通过气体与固体的摩擦,它们照旧在发出比人类的声谱要广阔得多的声波。 李明都的人耳听不见次声波和超声波,只能听见两种回响: “唏唏唏——” “咦咦咦——” 至于原先那些咕哇咕哇的声音已经像是很遥远的过去的事情。只剩下古楚一个有鳞动物缩起身子,像是做了噩梦的时候,会突然急促地大叫几阵。 她就躺在李明都的身边,靠希兽喷出的气体勉强维持生命的活动。李明都在这无聊的几十个小时里,观测了下。她身上的鳞片也在分泌出像是珊瑚似的结构,但新生的结构既细又脆弱,这是因为这头动物缺乏了从地球获取的矿物质。 机器身的眼睛始终紧盯远处的悬空站点。脑海里却想起了秋阴所讲的生物矿化。 矿化这一现象出现在人类文明的五亿年前。最初可能是原始的蠕虫学会了将碳酸盐矿物加工成自己的家园,从此软体动物的时代消退居一隅,贝壳动物的时代迎来至今没有断绝的春天。生命逐渐学会了如何制造耐用的硬件,它们用矿物制造贝壳、制造牙齿、制造骨骼,制造尖锐的爪子。斗争从石头中孕育,石头留下了生物的痕迹,史称寒武纪生物大爆发的事件便悄然而至了。 爆发是否,秋阴说她并不清楚。但矿化以后,生物的硬壳很容易成为化石,留于历史。所以矿化后的时代相对于矿化前的时代,生物化石的数量是碾压的。不论爆发是什么时候发生的,又是否发生了,但矿化的时代必然是化石开始爆发性增长的时代,也就是人类能爆发性认识到古生物的时代。 有鳞动物或许就是用相似的原理为自己结成了一层轻质的矿物质表壳,就像是毛毛虫结出了自己的茧。而这层茧在风中破破烂烂,但依旧有力量乘风飞翔。 它们靠着两个世界长大,现在要从出生的地方前往它们未来生活的地方。 李明都从发音按,把它们的幼年体叫做古兽,把它们的成年体叫做希兽和夷兽。 承载他和古楚的是一头希兽。相比起其他的希兽,它的体格矮小,表壳也显得粗糙。或许是先天不足的缘故,它在稀薄的太空风中飞得很吃力,其他的希兽和夷兽帮助了它的飞翔。 从边缘来看,青色气态巨行星很像李明都熟知的木星。它是个浩瀚的泛彩色球体。它有一些不太明显的分割线,这些分割线是一条条水平环流风带的边界。根据纬度、气压、光辐射、自转的关系,每个相邻风带的风向都相反,并且各自的化学组成、温度和大气厚度也有差异。 按照常识,这些风带的方向通常是比较固定的。如果是这样,那么青星也会像木星一样形成一系列泾渭分明的条纹。每个条纹代表一个风带。 但眼前的青星远观之上下一色,近观则毛躁得像一个线球。李明都猜测这可能是周围的“大型月球”太多的缘故,几乎所有的风带上都有大量的漩涡。各自的潮汐力影响了风带的形成,风带彼此交错混合,风速和物质分布比较均匀,反倒失去了清楚的界限。 机器身看到的那个观测站悬在北纬四十度,已经接近极地的位置。这是因为青星比较扁,所以它的极圈也更大。 希兽和夷兽们的目标似乎也在这条低气压带附近。李明都就不急着跳车。 不过它们选择的路径似乎是有意味的。 从地球飞起的气流最先接触的是不是青色巨行星本身,而是它的环。 青星的环几乎看不见,大颗粒极少,是宇宙中最微弱一档的物质尘埃云,随时都会散逸。它唯一特别的一点可能在于这道环是竖着的。 它不像土星环那样几乎围着赤道转,而是从北极到南极围了一圈,垂直于赤道面。 在地球上,李明都没有看见这道环,在较远的太空中,他也没有看见。直到接近了,青星向远日点转移,飞涌的太空风即将切入环体,迎着阳光,他终于见到了一系列明亮的尘埃,冰砾正在反射出微不可见的星光。 尘埃向着太阳风的方向挥发,气体沿着磁场的方向,一直进到了青星之下。 希夷们随之侧身。从地球被引起的大气,与星环的气流合在一起,浩荡地吹往了天际线上广阔的氨冰云。在这最后一段旅途中,它们吸入了许多明亮的尘埃。这些尘埃来源于在青星的历史中被撕碎的小行星,里面富含各类矿物质和稀有气体,是它们在地球以前最好的食物。 李明都寻索,看到这只先天不足的希兽已经睁开了自己的两只眼睛,眼睛在幽暗的太空中闪着荧绿的光,它不再有过去古素那样灵动的色彩,只是好奇地打量着未知而陌生的天空。 天空呼唤着洄游的儿女。黑暗的宇宙便被它们抛到身后,光辉的世界逐渐从云端上升。太空的寂静被微不可查的风声打破,接着就是从四面八方传来的庆贺似的呼啸。 高层的氨冰云折射出群星反射的阳光,夜晚缩退到了云脚的边旁。从看不见的海底扬起数十万米的烟雾,一直触到了不可越过的青冥。到处都是云,高耸的云、鳞片状的云、絮状的云还有绵延如群山的行云,组成了同一个光怪陆离的苍天。 苍天曷有极,高卑相去几万里。远看像是漩涡的东西,近看却是大气的云流。云流像是海浪朝着天空排起,从里面升起了座座云山。一块半空中的彩色蒸汽云,比地球上一个板块更为庞大。人在云端,以为见到了没有边际的大海,海自己知道它不过是底下更广阔的水上的云。 希夷们乘着风进入了南冥的深处。陌生的海岸在低低地呻吟,在未来,它们将永远成为这海岸里的一朵浪花。而地球已是天上一颗不能触及的明星。 距离那未知的观测站已经很近了,人的肉眼也可以看到它的轮廓,或许只距离了几十或上百公里。 李明都心想希夷的迁徙事件一定是在观测站的监测范围内,观测站若是看到了希夷兽群,那他也就被看到了,便能坐享其成,等观测站的人把他抓走。 一两个小时过去,希兽被大风托起,开始捕食某种出入云间的像是水母的有丝透明动物,李明都随希兽出入云海许久,见到位处高空的观测站被烟波掩去,烟波失去风力重新跌落云海,观测站依旧没有任何动静。 没有气球,没有空探的机器人,没有声音,也没有照射云海的光线,甚至连威胁和敌意也没有,静默得像是天上的明月。 希兽随风转折,李明都靠在希兽的背上,凭着曾经木星的经验,也不显得狼狈,只暗想道这观测站莫非并不在乎希夷和人类的价值,或者它的科技在暗中观察、并不需要接触…… 还是说它已经废弃了。 哪个想象对他现在的情况来说都不是很好。现在的他只能依靠外力活动,机器身自动的动力是不足以让他自由的。至于控制希兽,就需要缓缓图之了。 青色巨行星的昼夜和现在的地球很相似,夜晚与白天分不大清楚,群星互相折射的光线,带来了不弱于土星上所能见到的黎明。太阳已经落下,云海仍泛着轻盈的月光。月光多皎洁,不同的月亮的月光也大不相同。于是青星上就同时有了蔚蓝的晚霞,琥珀色的晚霞,紫色的晚霞与草绿色的晚霞。 但昼夜不是毫无影响的。等夜更深,高层大气的温度不变,中层和低层大气温度下降严重。要知道暖的空气会上升,冷的空气会下降,上暖下冷,气流就不会有垂直运动发生。希夷兽群终于不再飞翔,而是在凝滞的中层大气间徘徊沉眠,像是隐没在云层中的群峰。 希兽运动时,古楚抱着希兽不放手,连眼睛都没办法睁开。希兽休息时,她终于腾出力气,跌跌撞撞地迎着风,在希兽的背上站了起来,见到了这陌生星球的陌生的天空,见到了盈盈的晚霞,见到了数十万凝视的风暴像是神话里撑天立地的巨人,也见到了与地球上不同的星空。 她不知道头顶那轮明月就是地球,还兀自思考着为什么月亮沿着纹理焕发出两种不同的光泽,像是璀璨的蓝宝石。 最后,她才看到那个精怪。 精怪闭着眼睛,像是在养神。石头紧紧地贴在他的身上。两个精怪合为了一体,她想一定是其中一个吃掉了另一个。 “我还以为你会从这里跳下去。” 精怪忽然开了口。眼睛闪着红光,把她吓了一大跳。 她听不懂,但好像能理解到精怪的意思,不自觉地瞭望了底下无垠的深渊。深渊被层层行云遮住,什么都看不见。 她有种直觉,云层的底下,已经不再是她们的家园。 风把她带到了回不去的地方。 “你叫什么?” 精怪继续发声。 她听不懂,自不会回答。 不过她有种直觉,精怪发出声音并不是为了和她交流。 周围笼罩着像是轻纱般的雾,古楚在雾中努力地呼吸了几下,稍微恢复了点力气,就在希兽的背上慢慢地爬,想要爬到希兽的背面。她希望能找到一点缝隙,看看这块石头里她的姊妹现在是什么样的。但她还不知道太空与星星的不同,太空中她可以爬到一个东西的背面而不跌落,但在星星上是不行的。 在她头朝深渊掉下以前,李明都再次拉住了她。她发出了类似于“簌簌”的声音,然后呆在希兽的背上发傻。 这种剧烈的运动惊醒了他们所乘坐的希兽。感到沉重的希兽从云海翻出,与其他的希兽背部与背部靠在了一起,开始彼此摩擦。 这种摩擦逼得李明都和古楚一起挂在希兽的边缘,随着风浪摇晃。 好一会儿,希兽停止了动响,重新睡着了。他们才小心翼翼地翻到壳上。两个不能交流的动物你看着我我看着你,都想着各自的悄悄事。 不一会儿,李明都重新开始瞭望观测站。古楚察觉到精怪的失神,才意识到天空中存在着这么一座钢铁的山峦。 那时的她以为这是天神的殿堂。 青星的昼夜周期要比地球短。几个小时后,群星隐于白昼,太阳从它们的缝隙里缓缓上升。冷暖交替,垂直气流的发生带动了风的运转与云的迁流。一切微型的生物随之起起伏伏,而被风扬去。 青星虽大,希夷们的活动范围却小。借着希夷们的飞翔,李明都以更多的视角看到了这悬浮在高天的殿堂。 它果然很像第三观测站,形状和大小不说,还飘着几根一节节的风筝线似的穗带。它的表面不很干净,在风小云少的时候,能看到几块阴影。 这种阴影,李明都最先想到了年久失修的破坏。希兽一次侧飞,刚好与观测站出于同一平面。整个观测站就像是一堵立着的墙。光线从墙的后头照来,墙上有什么自然依旧很难看清楚,但墙两侧的边缘线便被光照得非常清晰了。 李明都看到应是平坦的边缘线上,有略微的凹凸。电子眼顿时将焦距调到最大,他看到那凹凸的部分轻盈地从墙上飞落了。 “那是趴在墙上的希夷……” 可希夷趴在墙上要做什么? 连续两天夜里,风归于静止。但希夷们却好像睡不着似的,两两三三各自靠在一起,摩擦自己的矿物质外壳。它们的外壳上挂着白天被它们猎食的透明的有丝水母。这些水母绵长的丝缠到了它们并不平坦的外壳,仍在执行气体交换的作业。在这个过程中,希夷们的保护外壳遭到了腐蚀,内部的神经也被刺激。 李明都猜测水母丝不会致死,但它们会感到又痒又难受,接下来,就像人类用牙签清理,老鼠咬木头,而鳄鱼请鸻鸟入嘴清理牙齿一样,在寻求外物的帮助。 青星大气的世界里也存在固态物质,但又少又因为成分格外脆弱不顶用。 “有什么能帮助他们呢?” 李明都喃喃。 古楚又听到了那个怪物的自言自语,然后看到他把目光放在天神的殿堂上。 第四天一早,李明都用机器手在希兽矿物质的外壳中反复摩擦,逐渐增大力道。说来奇怪,力道轻的时候,身下的希兽毫无反应,力道一重,希兽立刻在云海间翻腾起来,根本没有去寻求固态物质的帮助。 李明都和古楚都被晃得不知东南西北。难受至极的希兽一路横冲直撞,更是迎面撞上云堆,云与云摩擦所产生的正负离子在希兽通过的瞬间形成电流导过整个矿物质表壳。 李明都还趴在希兽身上,顿时麻得须发皆张。整个人一激,往雾外撞去,双腿荡入空中,只以手上的绝缘涂层抓着希兽的边缘。他往外张望,见到数百米的下空,有一头夷兽正在巡游,如果冒点险,他应该能跳到那头夷兽上。 他集中了自己的精神。 古楚没有离开的能力,也不想着离开,她看不到精怪摩擦的意思,只以为古素身上痛了。她也被电得痛,便躺在壳上,脸贴着表壳,用她过去所熟悉的彼此取暖的方式,轻轻地触碰希兽,接着用自己重又长出鳞片的手温柔地拍打原先被李明都摩擦的地方,翕动的鳞片里唱着一阵一阵无人能听的歌。 李明都正要松手,希兽却安静了下来。 他翻身上背,见到古楚的动作,也见到希兽开始缓慢地飞出带电的云层,飞回它的族群。 他猜他可能晓得了正确的刺激方式了。 那天晚上,他就学着古楚的方式开始在鳞片与鳞片的缝隙里轻微地点触,然后逐渐增加力道。果不其然,一开始希兽还很安定,但很快就像痒了似的,晃晃悠悠地行动起来,寻找硬质的物质。 他放开手,知道现在只欠缺一个时机。 这个时机来得很快,就在第六天的中午。他们乘坐的希兽乘着一股逆向的风流远离了族群,反倒接近了观测站。 李明都这时给予刺激,希兽还要寻求同伴的帮助。李明都心一横,机器身往外射出定距激光。这种激光没有杀伤能力,只能做刺激使用。但任何刺激,只要用到了地方,也能发挥奇效。连续十几道激光飞入空中,在一瞬间就晃花了远处兽群的眼睛。它们随风沉去,引起了希兽的困惑。 希兽便转过身来,朝着观测站的方向走了。那里也有一两头她的同胞。 李明都知道事情已经成了。 不到一个小时,他们已经接近了观测站的位置。而观测站就像另一天体一样沉重地向他们压来了。 冰冷生硬的墙壁展现着一种古老的威严,四方形的影子像是印一样盖在来访者们的头顶。在数千万年前,他们的先祖就已经在使用类似的方法把石头削成方形,如今已掩去自己全部的锋利。 青星的微生物爬满了原本光鲜的表面,以致于墙壁上结出了像是苔藓一样的青色的菌丝。 几根不知道是做什么的天线在冰冷的旋风里松动地转动,两条长长的穗带系在底下像是针一样的建筑上,发出跌宕的声音。 大量的气流通过希兽,在压缩与喷射中形成了两三道弯弯的轨迹云。轨迹云被风吹上,希兽也转过了身,落到了观测站的墙。在它落下以前,李明都临在边缘,凝视着墙上粗糙的平面。那是不知多少年来化学作用、物理作用催发变化的折痕。 “你们好。” 他礼貌地问候道: “我想来这里看看,所以我来了。” 然后向着高墙纵身一跃,两手抓住观测站一侧的凸起。那一瞬间,他恍惚地以为自己正在可怕的悬崖之上,在攀登悬空的高山。 但他知道那倒是好的。 因为没有高山是登不了顶的。 他一步一步往上爬去,天色反倒亮了起来,阳光从山的背后,转移到了山的正前。于是他被上午的阴影笼罩,又被下午的光眩目。趴在墙壁上的希兽和夷兽已经是这个世界最复杂的动物。他们疑惑地看着那个陌生的小点不停向上。 其中一只忽然有些饿了,便向着李明都的方向扑腾了自己的翅膀,但一会儿,其他的动物就看到它落了下来。 天光继续转移,直至黄昏,一片泛着粉红色的云飘过了李明都的肩膀,接着水汽碰着了粉尘而冷凝,在建筑的周围下起了一阵又一阵急促的氨雨。雨水倾泻而下的时候,他忽然想起了几亿年后他牵着磐妹的手在吃人的大水中奔跑的那个晚上。 明明是在逃跑,磐妹却笑了,那时候他感到很烦恼。 想到这点,他咧着嘴,和磐妹一起笑了。 天色逐渐暗了下来,暴雨是短暂的雨,随云飘走而消逝了。观测站所处的天空确实绝高,稀薄的异星的气体就连不定型都已经难以为继,奄奄一息地躺在尸体的内侧,躲避着无处不在的辐射。 就在这时,他终于爬到了最顶上,高临整个整个太空的悬空城市。暗蓝色的天边闪烁着数十轮玉盘似的明月。好像无限延长的平台上,唯一的一个人平静地向前走去,像是一位君王走在他像真正的世界一样广阔宏大的国土上。 在转瞬的念头里,他想起了若干个第三观测站的进口。 尽管不甚合理,但他决定凭着直觉选择自己最熟悉的那个进口走去。 那里插着一根光秃秃的旗杆。曾经上面有着的旗帜已经消失在遥远的风中。 他折断旗杆,看到了太空电梯用来牵线的线座,而线座所在的更广阔的底座,隐藏在巨大的闸门之后。李明都在四周摸索了一下,在一个偏右的方向,找到了紧急机械控制的圆盘。 圆盘上上面有像是太阳、月亮和地球的涂鸦。涂鸦的旁边是机械锁,这个锁的密码李明都不敢轻易尝试,怕它锁死。正当他一筹莫展之际,在机械锁旁边的长方形电子荧幕亮了起来。 这是个电子锁,并且有能源以及网络接入口。 李明都的精神早就完全转移到了机器的体内,通过网络接入口看到了电子锁的内容,这是个即时演算的锁,每半分钟密码都会不同。李明都疑心甚至它真正的使用者们也无法撬开这把电子锁了。 因为任何时钟的时序都会在漫长的岁月里发生延误,这个延误可能已经超过了半分钟。 机器身也很难破解。 他只能使用盘外的手段。他的精神再度转移到不定型中,不定型努力地挤压自己的身体,用几根触须轻易地渗入机械锁的缝隙中。缝隙的深处不停地闪烁着红绿的光芒,在感应到某种东西进入的瞬间,盘底的指示灯径直闪灭,任何事物都不可能做更进一步的渗透。但不定型只需要把指示灯本身包裹起来,忍着痛苦慢慢溶解,寻找到其中与某种网络发生联系的电路。 李明都还是第一次这样作业,他尝试将不定型接受到的光电信号,共感到自己机械的大脑中。在一阵电子世界的驰骋中,机器的大脑收获寥寥,但指示灯所采用的熟悉的协议让李明都大概猜到了电子锁的公式。 这个公式好像已经存在于它们心的深处。 存在于看守中央宫殿的心之中。 随着一阵沉闷的声响,封闭不知多少万年的门向着从远古地球上来的生灵打开,旋转的姿态仿佛逐渐开放的花朵。 在人走进以后,花朵重新旋闭,圆盘合拢,好像一切都没有发生过。 李明都伫立片刻,黑暗的气压室便盈满了空气。人体在机器身给予的一阵颤栗的刺激后苏醒过来,大口大口贪婪地呼吸着。 他默默地数着时间。 果然熟悉的时间一到,前方的大门就在低沉的隆隆声中自动开启。在门的后头,排列的灯火次第点亮,如日出般迅速延长,直到了大道尽头。两侧的柱子交替形成栅栏状的阴影。高大的拱顶边缘现出一阵黑色的明亮。 一阵轻风从出风口吹到了他的脸上,他感觉有些痒,摸了摸脸上的铁,才想起来自己原是摸不到自己的脸的。 “该往前走了。” 他想。 在钢铁做成的道路上有整齐划一的刻痕。在数到第一千零二十一的时候,他便到达了道路的中央,中央有一座门,往门里走不过片刻,又有另一扇门。停在门前的时候,过去的记忆与未来的记忆混合在了一起,他竟呆立起来。电子锁检查到了来人,发出拒绝的信号。外面的门尚且没能拦住他,里面的门就更不会激烈反抗。 大门自动打开,发出咯吱咯吱的摩擦声。一排排发着淡淡荧光的柜子就这样不设防地显露出来了。 这些柜子与他记忆里的设计并不相似。但每个柜子确实都有整齐的抽屉。每个抽屉上都刻着一个方形的点阵图案。因为柜子背对着灯光,所以上面的图案都显得黯然。 他就近检阅了一个巨人般的柜子,看到抽屉后连着线缆,抽屉里摆着盒子。盒子做得很粗糙,因为没有图案,但又很精致,因为它非常光滑。 不定型贴在盒子上,听见了里面血液流动的声音,也听见了机器最低程度的振动。 他摇了摇头,把盒子推回原处,像是被操纵似的站起身,呆呆地向前走。 比起他曾经服务过的地方,这里的盒子大小规格似有片区之分。每个片区的抽屉大小都不一样。 规格最大的盒子长度可能有三米以上,宽度在两米左右,数量大概在一百。 他在这一片区停留,拉开大得多的抽屉,也看到了一个最大的盒子。盒子像是棺材一样被抽屉封在内部。他擦了擦盒子上的玻璃板,看到了浮在玻璃板下像是沉睡着的人脸。 他继续向前走,打开一个接一个抽屉。每个抽屉里都有盒子,每个盒子里都睡着,像是睡着一个人。在倒数第五个抽屉里,他见到了一张分外熟悉的面庞。那张脸终于没有微笑了。 李明都把所有抽屉全部推回原位,在一阵恍惚的踱步中回到了宫殿的中央。在他不走步以后,宫殿就再不闻任何声音,周围只剩下辉煌的灯火照耀着孑孑一人的宫殿,一排排柜子像是神话里的兵马俑侍立已死的天子的身旁,而柜子上的抽屉的纹理则像是他们要为君王献上的宝藏。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动了几下,先是往外巡走一圈,好似不想进入这里。但在他回来的时候,就像行者步入了须弥山上的殿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