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8章风雪中来 夜色融月。 这一夜注定无眠。 就在李贤与许栀同一条街道的另一段,相对而驰开的还有另一个人。 赵嘉看着眼前奔驰而去的马车,徒留两条长长的车辙。 时年盛夏,木槿花盛开,彼时的光晕融入月中,淡色的蓝充盈了他的记忆。 他提起手中的酒壶,一口饮尽,沉吟道: “有女同车,颜如舜华。将翱将翔,佩玉琼琚。彼美孟姜,洵美且都。 有女同行,颜如舜英。将翱将翔,佩玉将将。彼美孟姜,德音不忘。” 他漫笑着,几次举袖饮尽,不见酒水出落,又笑着垂了首。 他这一笑好像就散去了三十年的执念。 赵嘉身边一墨色衣裳的青年,不忍此景,劝慰赵嘉。 “衡成。你这又是何苦?你辛辛苦苦让人把匣子保留至今,明知道是永安公主在做局,她堂而皇之地拿给她母妃,你又为何视而不见?” 赵嘉看清是吕泽之后,不禁放松了许多,他笑了笑,“此物原本就是郑室所有。” “分明是韩国当年亲口所言此物所赠太子,那便是你的东西。”吕泽夺走他手中之物,有些不满。 赵嘉摇摇头,“好了牧安,你我交游多年,你知道我的。事已至此,不谈了。”他再又看着他道:“你几时从魏国砀郡来邯郸了?我竟不知。沈女娘还在蜀地等你,你也收收心莫再做游侠了。” 吕泽失笑,兀自也将手中的酒喝完,几缕发落在脸旁,寥落而已。 他站到赵嘉的面前,张开臂,“你好好看看我这身衣服。” 辎衣深黑,银片束腰。 赵嘉这才恍然,已然是新亡的邯郸城,已然被围困了数月的邯郸城,怎么会这么快就有游侠来到此地。他哑然,却还是问:“……你做了秦国的吏员还是士卒?” 吕泽笑道:“衡成,你也是真傻,这么多年了也还不把前途当回事,你在那代地倒是励精图治,一碰到情爱就昏了头。” 赵嘉在醉酒之余终于念念想起了很多个过去。 那是他刚被废,出奔的头一年,无处可逃,他被信臣保护着去往了魏国,然后在乱箭之中遇到了一个少年。 吕泽手持简陋的长弓,射杀了他身后的一个郭开派来杀他的赵人。 “躲都不会躲吗?!你个傻*。” 那一刻,赵嘉想过死亡。 可他濒临绝望之时,郑璃的声音温柔且润和,像是梦中的救命稻草。 她捧着他送到她面前的一碗药,丝毫没有怒意,笑意还是像从前,如上月的玄女。 ——“赵嘉。我心甘情愿去楚,这不能怪你。田田是我自韩国带来的侍女,她我带不走,日后所庇就拜托给你了。” 楚王对赵国本就苛刻,对这个由韩转送来赵,又来楚的郑女没什么好脸色,但郑璃来到楚国的第一天,她款款而来,惊艳绝伦的容貌令楚王室震动。 于是她自然成为了楚国女公子们攻击的对象。 他在路上才偶然听闻郑璃在楚国过得很惨。 “对不住。当真对不住。”赵嘉在昏迷时还在道歉。 “噢?公子负心了哪家女子?要不你还是关心下自己呗。”吕泽眯着眼睛。 赵嘉睁开眼,看到的就是吕泽冲他痞气地啧啧嘴。 彼时,他与他俱算年少。 而现在这一身浓黑,赵嘉只觉两心空空。 “牧安,真没想到有一天,你我也会成为敌人。” 吕泽还是笑,只不过失去了一些肆意,“我永远将衡成视为知己,可不是作你的敌人。” 赵嘉看到吕泽腰间挂着终南山的桃木腰牌,也想到了几分别的,当日他正是得缘于墨柒的指点方能及时离开赵国遇到吕泽。 “墨先生派他高徒来劝我?他要我做什么?回代地。” 吕泽微怔,赵嘉显然看到他这身衣服已然很不快,他意料之中,只好点点头。 他道:“想必衡成已经见过嬴荷华,这永安公主行事不按常理,先令韩国张良为其幕僚,又让你牵扯其中。其心难测。先生已开始关注她的动态,为防止她对你不利,你还是不要滞留邯郸的好。” 赵嘉听他提起张良与嬴荷华,想起他所见之情,不禁失笑,“我闻你前不久与韩国那小先生去了趟我赵国的井陉大营,难道没什么收获?” “张良是个极擅权谋之人,一心相韩,此时为嬴荷华之少傅,他心思纯正不曾有什么担忧。倒是要我入雍城行队之中的李贤,这个李监察才是个高深莫测之人。连墨先生也看不清他到底想做什么。” 赵嘉闻言,并不表态,轻呵了一声。 “我已完成心中所执,又有什么可担心的。”他到底是过来人,轻易看出吕泽的失意,“倒是你,该对沈女娘好生道歉了。现在觉得没什么,等人真的一去不复返,才该教你追悔莫及。” 赵嘉策马离开邯郸的时候,他自己也没想到,二十年的执念,被他抛得干干净净了。 像是登临山顶之后,所见山脉绵延,山中物,山中花,放眼来看也不过如此。 没有歇斯底里的斗争。 只有一心成空与一行热泪。 还有天上月如初。 —— 她回到府中时,还有繁星坠天。 许栀小憩了两个时辰。 翌日一醒,特地去看望张良。 许栀去得有些早,这次是换了她乖乖在门外等着他洗漱完,整理完。 许栀是喝习惯了白酒,考古谈项目的时候,这是少不了的应酬,她也不算是佼佼者,有些女同事比她还能喝。她的意识中有这样的习惯,连带她的身体也随了她。 她很会劝酒,但没想到张良的酒量不怎么好。她左右一句“先生”再把杯盏往他面前一递。 不知几杯下肚,反正张良已经伏案不起了。 许栀戳了戳他的脸颊,他也没什么反应,就赶忙悄悄往他身上摸印章了。 居室的门一开,就没有人把黑裾逶地穿得这般有文人的风骨气质,他束发高冠,显得脸也如玉雕般清白温润。 但张良的面色肉眼可见的疲惫。 “先生,”许栀赶紧过去喊了他,仿佛昨天什么也没有发生。 张良大概出来没有见过会有人上赶着来找骂。 他又想起她迷迷糊糊的言语,一时间拿不准她到底还记不记得昨天在马车中的话。 张良低身,平视她的眼睛。“公主昨晚去哪儿了?” 许栀愣了一下,又陡然想起昨日的画面,张良只喝下她递来的很多杯酒,什么也没有说。 她弯弯的眉毛上挑,露出狡黠的微笑,“多谢先生借我印章。” 她从怀中拿出那枚铁印纽,握住他的手,轻放在了他的手心。 “物归原主。先生放心,我绝对没有拿来做坏事,只是拿给李廷尉要他收养左车的凭据。我给先生灌酒也是怕脏污了先生的眼睛。” 她这一招先发制人,张良竟然找不到话来指责。 “公主怎么能将酒说作驱寒之物……” 张良的语气很沉,他虽然有意要放嬴荷华拿走他的东西,但也不知道她从哪儿找了这么烈的酒,一拿就是一整壶。 他早该知道她是伪装的柔巧,一肚子坏水。 “公主往后断不可如此行事,若有人乘醉不轨,公主会吃大亏。” “先生放心,旁人我断是不敢。”许栀学着他的语气如是说,“从顿弱上卿那里听说了先生喝醉了之后很是守礼,我才敢这样。” 许栀坐到离他不远的栏杆上,又翘起了脚,前前后后地晃悠。 “先生知不知道韩安为什么要在这个时候来邯郸?” “韩王?”张良凝眉,韩王果然沉不住气,他从赵嘉处得知了桃夭之事的原委,他才告诉韩安,没想到他这么快就来到了邯郸。 张良半晌缓问一句:“……公主可知韩王所在何处?” 许栀嬉笑道:“被我杀咯。” 张良一滞,眉头紧皱,面色有些苍白。 “你,怎能杀他?” 许栀眨了眨眼睛,轻笑,“为什么不能?” 张良气结,张口要说话。 “他是你的……” “韩非的侄儿,你也曾把他视作大王。我怎么敢杀他?”许栀眼睛一弯,娇柔的小脸,露出两颗小尖牙。 “你刚才说韩安是我的什么?” 他听她只是套他的话,心中的波浪终于平息,恢复了波澜不惊。 “此事,公主当去问李监察。” 闻言,许栀不由得轻笑,昨晚在马车上,李贤也是这样和她说的——公主可问张良。 许栀生出不快,反撑着手从栏杆下来。 “我来问先生,是想听先生告诉我原委。何故你们要将我推来推去,却从始至终不告知我一句实情?” 张良微怔。 “知晓太多对公主无益。” 许栀走到张良的面前,她走得快,张良对她的步子有些不解,便只好后退。 她打算用言语表达她根本没搞忘昨天的全部东西。 她抬起脸,列开嘴笑。 张良看到笑意,也看到那双黑色的眸子中流出相当的凌厉。 她的手拽上了他的袖子,不让他再退。 “我劝先生搞清楚一件事。” 宝石红的琉璃珠在她额间犹如一滴凝固的血珠。 这张娇美的容颜与郑妃有七分相似,令人甘愿为这样的美貌折腰。 可她的眼珠,她的言辞,她的气质,全部承袭着秦王的霸道与威慑。 张良也不避这样的眼神,他反倒自己入座了案桌。 许栀走到张良的身后,语气强硬。 “我喜欢先生,但不代表我允许先生随时以为我好的名义来蒙蔽我。” 张良笑了笑,“若良闭口不言,公主打算如何?” “我并不舍得像对敌人那样对先生。” 许栀从身后把语气降低,尽量表现得纨绔。“话说回来,先生身为少傅应该什么都教我才是。” 许栀从子年巷回来之后,更深谙不喜欢自己的人要怎么相处,对待韩安直接点,效果还不错,反正张良是希望她离远点,这样的话,她越逼他,他口中的话倒会更多。 亭院中四下无人,吹彻一地的月季花,红粉随地风而起,花枝上似有雪粒浮在空中。 他的脖颈忽然被一双手从后圈住,她没有碰到他的皮肤,触感只在衣肩,但那指尖落在他的视线下方。 她的声音也落在了他耳后。 “荷华并不知道喜欢一个人应该怎么做,不知先生可否教我啊?” 张良一个激灵,无比诧异且是浑身发麻,下意识要赶忙推开她。 “先生别动。我只是想要先生往后的一句实话,不是有意要逼迫先生的。” 很快,许栀在他飞速离开亭子之前听到了张良像是咬牙切齿的回答。 她要喊韩安一声“姨父”。 文中女主灌酒对方拿东西是错误的行为,不要学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