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
一身英武囚牛绣衣的方恪豁然起身,惊声道:“你说大人戴孝回城,去了棺材铺?你确认你没认错人?”
堂下的小旗官左右看了看,低声道:“卑职认错谁,也不能认错咱家大人啊……卑职当初跟您去过悦来客栈。”
经他这么一提醒,方恪顿时就想起来,这厮的确跟他去过悦来客栈,见过自家大人不戴面具的模样。
他焦灼的原地徘徊了两圈,心下第一时间想到的,就是这件事对时局的影响。
时局这样高大上的词语,与一个无名渔夫老头的生死,似乎是风马牛不相及的两件事。
可方恪确定,纵然是沈大人知晓此事后,也会第一时间作相应的考量……
那可是缚住一头猛虎仅有的两条绳索之一啊!
想到沈伐,方恪转身高声呼喊道:“传令兵。”
一名蜂腰猿背的健壮力士快步入内,抱拳拱手:“卑职在。”
方恪从案头抓起一支令箭抛下去:“即刻进京拜见指挥使沈大人,禀报沈大人,杨二郎杨大人义父辞世……携双马上路,马歇人不歇,务必在明日晌午之前,将此信息禀报给沈大人!”
“喏!”
健壮力士接令转身奔出公廨。
方恪负着双手再度徘徊了两圈后,一拍案几大喝道:“传本官令,所内所有总旗及以上的校尉,除要案在身的之外,其余人等即刻换上黑色便装,随本官前往杨大人老家奔丧!”
堂下的小旗官应了一声,却磨磨蹭蹭的站在堂下,不肯走。
方恪不明所以的瞪了他一眼:“还愣着作甚?去传令啊!”
小旗官小心翼翼的看了他一眼,大着胆子说道:“方大人,只有总旗官以上的大人们能去么?咱弟兄们,可也没少吃杨大人的鸡鸭鱼肉……”
方恪愣了好几秒,才反应过来,他说的是自家大佬自掏腰包给底下的弟兄们加餐的那些鸡鸭鱼肉。
打杨戈坐上绣衣卫总旗那会开始,月月送到他手上的“例钱”,都有一半变成鸡鸭鱼肉回到了弟兄们的锅里。
无论是最开始时路亭据点,还是后来的路亭百户所、绣衣卫上右所,没有哪个力士敢说自个儿从来没吃过杨大人的鸡腿。
没少去杨戈家里蹭饭吃的方恪,甚至敢笃定的说,所里的伙食大部分时间都比杨戈家的伙食好。
‘这或许就是大人明明没有官复原职,弟兄们还这么敬着他捧着他的原因吧……’
方恪心头陡然升起一股明悟,旋即又涌起一股自叹不如的敬佩感。
有的人就是这样,伱成为不了他,甚至都不希望自己成为他,可这并不妨碍你敬佩他。
“你们就别去给大人添乱了。”
方恪轻叹了一口气:“我知你们都是一片孝心,大人也一定知道,可咱所里少说有四五百号弟兄们,这怎么去?去了不就等于是把大人的身份,告诉全天下么?他那么多仇人,以后还怎么过安生日子?”
小旗官执拗的说道:“此事就无须您费心,只要您不禁弟兄们过去,就谁想去谁去,一批去不了就分作好几批去,宴席不够咱弟兄们就自带锅碗瓢盆、鸡鸭鱼肉,场地不够咱弟兄们就开山开路、搭桥建屋……江浙那么多贪官污吏弟兄们都办了,还能被一场白事给难住?”
“再说了,那老话不都还说一个篱笆三个桩、一个好汉三个帮吗?大人家里出了这种事儿,就您几位过去,那外人见了,还以为咱家大人家里没人了呢!”
“那不是寒颤咱家大人么?”
“这哪成啊?”
方恪都被这厮的振振有词给气笑了,他冲这厮挑了一根大拇指:“胡强你小子有种,都敢跟我顶嘴了,你既然要大包大揽,那这件事就交给你安排,做得好,我抬举你做个总旗,做不好,大人扒我的皮之前,我一定先扒了你的皮!”
小旗官兴奋的抱拳一揖到底:“您就瞧好吧,卑职保证将此事办得漂漂亮亮的!”
……
太阳西下,河风呜呜的吹。
披麻戴孝的杨戈,独自拉着一口沉甸甸的大红寿棺,深一脚浅一脚的走在空旷的河堤上。
往日怎么使都使不完的力气,好像突然就消失了。
往日一抬脚就到的小渔村,也突然远得像在天边。
他咬着牙奋力的拉着棺材走啊走啊,周围的景物却越看越陌生……
“啊,缓一缓、缓一缓!”
他喘息放下板车,靠着寿棺,愣愣的遥望着前方一眼望不到头儿的路。
来时的路。
他又回不去了……
“不能歇了、不能歇了。”
他呢喃着双手抓住板车,努力继续前行。
“小哥儿、小哥儿……”
一阵高呼声从身后传来。
杨戈愣愣的回头望去,就见到一身刘莽领着一大票穿着练功服的铁拳武馆徒弟,小跑过来。
刘莽八尺高的魁梧身量,跑在一群十七八岁的徒弟前边,就像是老母鸡领着一群小鸡崽子。
见了他,杨戈的眼神里终于多了些许光亮。
刘莽冲过来,不由分说的就将抓着板车两条车把的杨戈拉了出来,虎着脸呵斥道:“这么大的事,你怎么都不说一声,拿哥哥和你刘叔当外人?”
杨戈努力挑起嘴角:“这不是……怕给你们添麻烦么?”
刘莽转手抓住板车的两条车把:“怕麻烦还是一家人么?”
说着,他拉着板车往前走。
板车却没动弹。
他震惊的回头敲了敲板车上的大红寿棺,声音闷沉得几乎听不见:“你这是把棺材铺的镇店之宝给弄来了?”
杨戈努力挤出笑容,却挤出两行热泪:“老人家一辈子没用过啥好东西……”
“你啊……”
刘莽叹着气抓起衣袖擦干他脸上的热泪,语重心长的说道:“别啥事儿都想着自个儿一人扛,咱家又不是没人。”
杨戈咧着嘴点头。
刘莽一挥手:“走着,前边带路……都愣着做什么?推车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