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于行句句说得诚恳,也戳破了江于青一心想掩饰的太平。他早知他和陆云停不会有结果,偏偏一心拖延着,起初想等陆云停过了生辰,破了那谶言再说,后来又想,等少爷寻得喜欢的姑娘再说,如今都教江于行将话摊开,江于青脸色微白,好半晌都没有说话。 过了许久,他对江于行说,二哥,我知道。 江于行张了张嘴,想说点什么,却只是叹了口气。 江家兄弟并未在南苑别庄久留,江于安身体渐好,二人就向江于青和陆云停辞别。江于青看着他们,问道:“以后有什么打算?” 江于行和江于安对视一眼,说:“我和小安打算先回家了,路上折腾些时日,回去也该准备过年了。” 江于安恍然,竟又是一岁了。他沉默须臾,也没有再留二人,只是给他们拿了五十两银子装在包裹里,银子是他管陆云停预支的,说来日他会还回账上。陆云停那时定定地瞧了他好几眼,心里嘀嘀咕咕,这有什么可还的,果然还是没将自己当陆家的少夫人,如此客气——他狠狠揉了江于青的脸颊一把,道:“我的东西不就是你的,你的二哥和小弟也算我的大舅哥,小舅子,”陆云停说着又让小六往里再添三十两,道,“只当是我给他们添的路上的盘缠了。” 江于青讷讷的,低声道:“不用那么多。” 陆云停哼笑一声,捏了捏他的耳朵。 拎着那包裹里沉甸甸的银两,江于行露出了几分无措,陆云停开口道:“码头做短工到底不是长久之道,江二哥不如在镇上做些小买卖。” 这显然是陆云停早就想过的,时下背井离乡所费不低,更要冒诸多风险,如江家兄弟此番来江洲,如果不是江于青,二人在码头受人排挤,又求助无门,说不得江于安这回便要折在江洲。还不如拿着这五十两回到江家村,在镇上做点小买卖养家糊口。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依着这些日子所见,江家兄弟秉性不差,江于行和江于安都不是蠢笨之人,只要有机会,日子不会过得太差。 陆云停想,如此一来,江于青晓得他的好,心里也能少挂念江家,更要紧的是让江家兄弟老实留在江家村,免得再出现在江于青面前,勾得他心软——一箭三雕,也算是费尽心思了。 江于青说:“二哥,收下吧。” 江于行抿了抿嘴唇,看着江于青和陆云停,也明白了陆云停的意思,他想了想,道:“谢谢陆少爷,这些钱——就当我向于青借的。” 陆云停瞧了他一眼,笑笑,没有接话。 江于行犹豫了一会儿,说:“陆少爷,我有一些话,想和您说。” 陆云停眉梢挑了挑,看了看江于青,见他面色茫然,又有几分迟疑,便道:“好。” 二人转去了拐角处,瞧不见江于青和江于安了,陆云停刚想问江于行想说什么,就听得扑通一声,江于行竟跪了下去。陆云停眉心跳了跳,说:“这是做什么?” 江于行说:“陆少爷,于青是我弟弟,我知道我们家已经将他卖给陆家就没脸再求您这些,可来日,您要是不再需要他,求您能给我支个口讯,我们会来接他回家,只要我能给的出,一定会比陆家将他转卖给别人给的价高。” “……啊?”陆云停呆住,目光慢慢落在江于行身上,面色古怪,说:“你说我要将江于青,转手,卖给别人?” 临了几个字,他越说越荒谬,话出口,自己先气笑了。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这两兄弟,还真是兄弟。 江于行抿紧嘴唇,不吭声。 陆云停道:“起来。” 江于行看着陆云停,过了一会儿,还是起身了,陆云停道:“你知我陆家养他花了多少钱?” “且不说平日吃穿用度,他如今在平岚书院读书,每年束修,笔墨纸砚所费不低。他习骑射,只马厩里养的那匹小白马买来时就花了百金,”陆云停扯了扯嘴角,说,“我还着人教他练武,下棋烹茶,礼乐君子之道——”说到此处,陆云停顿了顿,睨着江于行,“你见过哪家这样待下人的?” 江于行愣住,若有所觉。 陆云停施施然地问江于行,道:“如今的江于青,和昔日在你家中的江于青相比,如何?” 江于行:“……”那自然是没得比的。 陆云停又道:“比之膏粱年少又如何?” 江于行不懂什么是膏粱年少,可想起初见江于青那一身的气韵,不由哑然,讷讷不知所言。 陆云停颇有几分自得,道:“只江于青那个榆木脑袋还以为自己是陆家的下人。”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我养的,是我陆云停的妻。” 江于行和陆云停回来时,一个晕晕乎乎,面色复杂,一个悠然自得,神清气爽,江于青诧异地看着二人,说:“少爷,二哥你们——聊了什么?” 江于行回过神,不知是喜是苦地看了江于青一眼,张张嘴,又不知说什么。 陆云停道:“没什么,江二哥问了问买卖一事。” 江于青恍然。 时辰不早,江于行和江于安二人到底是该走了,江于安年纪小,憋不住又红了眼睛,拉着江于青的手叫了好几声三哥。陆云停往二人手上瞟了好几眼。 江于青浑然不觉,也有几分离愁别绪,轻轻拍了拍江于安的手,道:“回去好好照顾自己。” 江于安重重点头,“嗯!我会的。” “三哥呜——” 陆云停心中腹诽,嚎丧呢,那手还要抓到什么时候去,还走不走了?拿余光瞥了江于行一眼,江于行本是正伤感着,被他拿眼神一扫,无端一个激灵,顺着他的目光瞧见了江于安手中正抓着江于青,这阴森森的眼刀子,莫不是还介意小安抓着于青的手?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不能吧?小安可是他亲弟弟,亲弟弟也能吃上醋? 江于行教他那句“我养的,是我陆云停的妻”震得还有几分余波,心里还在愤愤,手却快过脑子,趁势就抽回了自家幺弟的手,干巴巴道:“时候不早了,咱们该上路了。” 陆云停道:“包袱里有一封信,你们去码头,寻个叫宋濂的管事,将信交给他,他能安排船送你们回去。” 江于行和江于安都看向陆云停,有些别扭的,说:“多谢陆少爷。” 江于安一步三回头,走出好远还要回头看一眼掩映在山色当中的庄子,对江于行说:“二哥,咱们真的只能把三哥留在这儿吗?” 江于行说:“不然呢?” 江于安闭上嘴,神情有些怏怏,江于行看了他一眼,心道还好没有将陆云停将老三拐上床的事情说了,不然江于安怕是死在庄里也不肯走了。至于陆云停说的那句话,江于行冷静下来,心里是将信将疑的。 话说得好听,现在想着要娶老三,等再过几年呢?说不定就瞧上别人了。 江于行又叹了口气,深觉心累,就算不愿,又能怎么办呢?不说老三自己愿意,就是那张卖身契,他们就别无选择。江于行突然摸了摸包袱里的银子,心中暗暗下决心,不管如何,这笔钱是一定要还给陆家的。 他们欠陆家的越多,江于青就越想着报答陆家,抬不起头,挺不直腰。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江于行和江于安一走,江于青的生活再度回归平静,可江于行所言,却时不时地回响在他耳边。 日有所思,夜有所梦。 这一夜,江于青竟做了一个混乱无序的梦,梦里是恼怒的陆老爷和陆夫人,他们如被背叛一般,伤心又愤怒地看着江于青,说:“我们待你不薄,你竟如此不知廉耻地勾着云停!” “你不过一个小小的农家子,若不是有陆家,焉有你今日?你不思回报,还想害得陆家沦为江洲笑柄,断子绝孙,如此恶毒,其心可诛!” 倏而又是陆云停远远地瞧着他,他身边站着个瞧不清面貌的女郎,身姿窈窕,周遭尽是恭贺之声,赞的是郎才女貌,天作之合。 江于青叫了声,“少爷。” 陆云停神色冷淡,牵起那女郎的手转身就离去了,江于青抬腿追过去,却无论如何也跟不上,只能一声声地叫着,“少爷,你等等我!少爷!……” 江于青浑身都似如坠冰窖,他好惊惶,太过害怕,竟一下子自梦中惊醒了。江于青坐起身,惊魂不定地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已经是冬夜了,额头后背都出了一身汗。 兴许是他动静太大,陆云停迷迷糊糊地觉察了,伸长手臂搂他,含糊地问:“怎么了?” 江于青抖了一下,慢慢垂下眼睛,看着陆云停,许久没有说话。陆云停挣扎着睁开眼睛,烛火昏暗,他瞧不清江于青的神色,哑声问道:“被梦魇着了?”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江于青低低的嗯了声。 陆云停笑了笑,将他拉着塞回被窝,抚着他的后背,道:“来,少爷抱着睡,什么魑魅魍魉都离得远远的,一夜安睡到天明。” 江于青听着他睡意惺忪的声音,鼻尖一酸,将脸埋在陆云停颈窝蹭了蹭。 这一日,正逢着江于青书院小考又夺了魁首,又是旬假,陆云停早知道了这个成绩,很是与有荣焉,便将这事儿告知了陆夫人和陆老爷。 陆夫人笑话他,道是江于青这成绩,瞧着竟比陆云停在书院里还要出色。 陆云停反而笑得愉悦。 正说着,有下人来送首饰,是城中首饰铺子里打好的一套点翠嵌孔雀石头面,陆云停看了眼,道:“这支簪子上的梅花不错,再晚些,赏梅时就很应景了。” “娘戴着一定好看。” 陆夫人嗔道:“娘都这把年纪了,有什么好看不好看的。” “不过是过些日子要去赴知州夫人的宴。”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陆云停点点头,道:“听张嬷嬷说娘这些日子常去赴宴?娘不是一贯不喜欢这些应酬吗?” 陆夫人体弱,陆云停身体也不好,自是没有心思参与这些应酬。可自陆云停弱冠之后,陆夫人心结解开,比以前也精神了许多。 一旁的仆妇笑道:“还不是因着少爷——” 陆夫人打断她,道:“好了,你和于青也回去吧,我乏了,想歇歇。” 陆云停没将这话放心上,道:“那娘先歇着,晚些时候我们再来陪娘一起用午膳。” 江于青也行了一礼,道:“夫人好好歇息。” 陆夫人笑道:“去吧。” 揽芳阁里有一株晚桂,这个时节花也还未谢尽,留了几支绽放出浅浅的桂香。陆云停已经换了一身衣裳,出来时见江于青看着那株桂花树发愣,道:“看什么呢?” “这花都快落完了,有什么可看的,”陆云停道,“娘上回让人做的桂花蜜还有些,泡了尝尝?” 江于青心不在焉地应了声。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陆云停吩咐了小六,见江于青心事重重的模样,皱了皱眉,道:“怎么了?这几日都魂不守舍的。” 江于青回过神,看着陆云停,一眼就撞见陆云停关切的眼中,摇摇头,道:“我只是在想着今年的岁考。” 陆云停笑了,道:“这有什么可发愁的。” “你且放心去考,今年的第一,定然还是你,”陆云停道,“等你考完了,书院休假,我便带你去临州走走如何?” “读万卷书,行万里路,总拘在一处也不好。临州虽不及江洲富庶,可临州的酒,临州的鱼脍是一绝,在江洲可吃不上。” “去了临州,我们可以在去丰山的空明禅寺一游——” 话还没说完,就听江于青叫了声,“少爷。” 陆云停:“嗯?” 江于青深吸了一口气,看着陆云停,说:“少爷,咱们和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