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间事了 陈平安独自起身,沿着田埂散步,因为来了个老朋友,是从武魁城那边赶来的齐狩,如今刑官一脉领袖。 齐狩开门见山道:“你不来泉府找我,我就得悬着一颗心,还不如主动送上门来,讨几句骂。” 谁不知道避暑行宫的年轻隐官,怪话连篇,就像有一大箩筐的本命飞剑,剑剑戳心。 陈平安笑道:“与齐兄是莫逆之交,如今齐兄又升官了,我溜须拍马还来不及,哪敢对一位新晋刑官指手画脚?” 两人在田埂上并肩而行,齐狩说道:“听说上任刑官叫豪素?宁姚上次返回飞升城,你们那趟蛮荒之行,她没有细说过程。以至于到现在我也就知道他的名字。” 对于如今刑官一脉的剑修来说,一直有个不大不小的心结,就是断了“家谱”,因为上任刑官直到战事结束,始终没有露面。 反观隐官一脉,一代代隐官,传承有序,不管历任隐官口碑如何,境界高低,战功大小,好歹都算有据可查,谱系明确。 至于上任隐官萧愻叛出剑气长城一事,其实不光是避暑行宫现任剑修,整个飞升城,对她都没有太多怨言,故而如今谈及萧愻,没有半点忌讳,非但不会刻意避而不谈,反而言语之中,颇多遗憾,跟随萧愻一同叛逃的三位剑修,看门人张禄,洛衫和竹庵,其实一样不会破口大骂,偶有骂声,也是骂那张禄是个吃干饭的窝囊废,既然已经选择背叛,还不如干脆点,跟随萧愻一起走趟浩然天下。 陈平安点头道:“豪素来自扶摇洲一处早已破碎的福地,早年在剑气长城,一直待在老聋儿的牢狱里边,所以名声不显,其实剑术很高,是飞升境,当年他回了一趟浩然天下,直接找到那个导致家乡福地覆灭的幕后主使,是个中土神洲的老飞升境,叫南光照,被豪素砍掉了脑袋,随便丢在山门口。上次豪素跟我们一起走了趟蛮荒天下,他又宰掉了仙簪城的飞升境大妖玄圃,等于在文庙那边有了个交待,将功补过了,所以如今已经去往青冥天下,豪素会为董画符那拨远游剑修护道几分。” 齐狩取出一枚从晏家绸缎铺子找人帮忙买下的印章,笑道:“可惜始终未能买到康节先生那部《击壤集》最好的梅花本。” 陈平安瞥了眼印章,晓得是那方底款篆刻“而吾独未及四方”的藏书印,倒是挺符合齐狩的处境和心境。 既没有去过浩然天下,也不算去过蛮荒天下,天地何其广袤,却只能偏居一隅,说到底,齐狩就是心高。齐狩手心攥着印章,就像手把件,问道:“我家那位老祖?” 陈平安打趣道:“齐老剑仙哪里需要你担心,早就在浩然天下名动四方了,龙象剑宗又有陆芝,一宗两飞升,还都是剑修,搁谁不怕。再加上邵云岩和酡颜夫人两位上五境供奉,帮忙处理庶务,齐老剑仙在那边收取的十几个记名弟子,资质都很好,被誉为‘十八剑子’,都是一等一的剑仙胚子,龙象剑宗用不了一百年,只需再收些客卿、多些再传弟子,就一跃成为浩然天下最拔尖的大宗门。” 齐狩犹豫了一下,似乎有些话比较难以启齿,便停步蹲下身,将印章收入袖中后,伸手去抓田边一棵重思米水稻的金黄稻穗,结果就挨了陈平安一句,“你手怎么这么欠呢。” 陈平安坐在一旁,然后捡了一块石子,抬起布鞋轻轻刮泥,随口笑道:“斐然如今已经是公认的蛮荒共主了,齐兄倒好,连飞升城城主都还没当上,只被说成是半个城主,我都要替齐兄打抱不平。” 既然你不好意思开口,那我就帮你搭个台阶好了。 齐狩缓缓道:“陈平安,我是不是这辈子都当不了那个城主了?” 陈平安问道:“为何有此问?” 齐狩说道:“直觉。” 陈平安笑道:“你又不是娘们,女子直觉才准。” 齐狩问了一连串问题,“祖师堂空着的那两把椅子,到底是怎么回事?是你的安排?还是有什么讲究,比如是早年老大剑仙交待的事情?宁姚也没说缘由。外界猜了这么多年,也没个确切答案。” 相对最为可信的一个观点,是说那两把空悬座椅,一把留给未来城主,一把留给五彩天下的天下,边款内容写那家给人足,时和岁丰,筋骸康健…… 不然以他跟陈平安的那点交情,岂会照顾晏家铺子的生意,只能是捏着鼻子,拗着心性,托人帮忙买下那方一见倾心的印章。 齐狩沉默片刻,说道:“虽说是最不可能的事情,但是直觉告诉我,那个城头最新刻字的剑修,不是我家老祖,不是宁姚,也不是刑官豪素或是陆芝,而是你。” 陈平安一笑置之,摊开一只手掌,轻轻抵住田垄,“只有一件事,让我觉得最……得意,嗯,做成了这件事,我很舒心快意。” 齐狩转头看了眼那家伙的侧脸,眉眼飞扬,神色确实有几分罕见的畅快,是一种毫不掩饰的锋芒毕露。 陈平安抬起一只手,双指并拢,往下一划,再一横抹,然后五指张开,“将那拥有一把本命飞剑‘脂粉’的蛮荒剑修,红叶剑宗的蕙庭,给一剑劈成两半,再拦腰斩断,以道门雷局将其魂魄炼杀殆尽,再剥离出这家伙的妖族真名,如此虐杀,很过瘾。如果不是当时还要与人问剑,我其实还有很多手段等着蕙庭好好消受一番。” 齐狩与纳兰彩焕,还有米裕,都属于在战场上以手段狠辣著称的剑修,但是听到陈平安的这番言语,还是有几分头皮发麻。 只是听说那个蕙庭终于死了,让齐狩确实心情大好,他侧过身,主动抱拳道:“这件事做得漂亮!” 陈平安说道:“不过蕙庭当时是为了救个朋友,属于自己求死,大概在蛮荒天下修士眼中,也属于豪杰了?” 齐狩冷笑道:“这家伙也就是没落在我手上。” 陈平安啧啧道:“落在你手上又如何,你能够在托月山和元凶的眼皮子底下做掉蕙庭?你要知道,这位蛮荒大祖的首徒,还是一位深藏不露的飞升境剑修。” 齐狩好奇问道:“那你是怎么让蕙庭自投罗网,又是怎么让那元凶救之不及的?” 陈平安却没有给出答案。 蛮荒天下总有那么一小撮修士,让剑气长城最为记恨,却杀之不得。 比如文海周密的大弟子,剑仙绶臣,以及这个行事阴险、专门刺杀女子剑修的蕙庭。 而蕙庭又显得尤其可恨,绶臣再可恨,擅长在战场上隐藏身份,喜欢捡漏战功,但是历史上绶臣也曾有多次硬碰硬的问剑,再者绶臣的出剑精准,并不会刻意针对谁,而蕙庭就只是为了提升飞剑“脂粉”的品秩,只挑选剑气长城的女子剑修不说,根本不管境界高低,年纪大小,而且每次得手就立即撤出战场,那些被飞剑斩杀的女子,下场极为凄惨,魂魄会被飞剑拘押再炼化,如灯芯之缓慢燃烧。 齐狩问道:“书院选址妥当了,你不去那边看看?” 陈平安摇头道:“下次再说吧,我马上就要返回浩然天下。” 齐狩撇撇嘴,“到处都是隐官大人的身影,都过去这么些年了,好像还是撇不干净,确实烦人。” 陈平安笑道:“齐兄这个马屁,拍得有点水准了,到了我那落魄山,至少能当个外门杂役弟子。” 齐狩打算起身告辞,陈平安突然说道:“离别在即,那我就以上任隐官的身份,与新任刑官说句心里话?” 齐狩点头道:“洗耳恭听。” 陈平安伸出手掌拍了拍身边田垄,“不要想着抹销痕迹,要覆盖掉它,时日一久,功绩就都是你的了。” 齐狩大为意外,陈平安这家伙竟然如此豁达了? 只是稍稍再一想,齐狩就立即觉得不对,问道:“你是不打算返回飞升城,下次开门都不来了?” 陈平安说道:“怎么可能,我肯定会经常来这边的。” 齐狩笑骂道:“那你跟我瞎扯什么虚头巴脑的空道理?!” 陈平安感叹道:“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如今齐兄不好骗了。” 齐狩起身离去,陈平安突然抛过来一方印章,“送你了。” 齐狩接过手中,印章并无边款,只有四字印文,齐狩会心一笑,收入袖中,与陈平安道了一声谢。 “道在是矣”。 其实陈平安不在飞升城的这些年,也有些附庸风雅的家伙,想要与二掌柜依葫芦画瓢,靠批量兜售印章来发家挣钱,反正这玩意儿又没啥本钱,印文内容,无非抄书而已,总觉得就是个没什么门槛的简单活计,结果一方印章都没能卖出去不说,一个个还被骂得狗血淋头,二掌柜只是把脸皮丢在地上,你们倒好,埋地下啦? 齐狩御风返回飞升城之前,笑道:“共勉。” 陈平安点头道:“共勉。” 小陌蹲在白衣少年身边,安慰道:“崔宗主,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有些事必须争朝夕,有些事不必只争朝夕,你我皆放宽心,不如提起精神,且看百年千年之后,兴许今日之失,就是大道所契。” 崔东山挤出一个笑脸,“道理我懂,就是有些心疼先生。” 小陌微笑道:“你会这么想,反而会让公子多添一份心思。先生只会反过来心疼学生。” “但是我又觉得,有这么个看似庸人自扰的兜兜转转,公子和崔宗主两个天底下顶聪明的人,都显得不那么聪明了,可能才是真正的先生学生?” “好像说了些废话。” 自己练剑,与人问剑,小陌自认都还算可以。 唯独劝慰旁人,确实并非小陌所长。确实比递剑,难太多了。 一直安安静静听着小陌言语,崔东山使劲摇头道:“不是废话!” 陈平安与齐狩叙旧后,沿着那条田垄原路返回,发现崔东山好像跟小陌聊得不错,有了笑脸。 一起回到飞升城的自家酒铺,一听到二掌柜不但回了,今儿还亲自开门待客,老主顾们瞬间蜂拥而来,不少都是临时从四座藩属城池御剑赶来,反正不是酒鬼就是光棍,当然也有既是酒鬼也是光棍的,很快酒铺就人满为患,不过跟以往不太一样,不抢酒桌,喜欢去门口路边蹲着,二掌柜也是一贯喜欢蹲路边喝酒的,听着那些老朋友们的高谈阔论,人人大声言语,酒气冲天,还是跟当年差不多,二掌柜听得多说得少,这顿酒别的不说,至少喝得不少隐藏极深的酒托都暴露身份了,比如老金丹宋幽微。 暮色沉沉,等到酒铺都要打烊了,白天没少喝的陈平安,却让桃板搬出几坛哑巴湖酒,再让冯康乐去跟他爹说一声,帮忙炒一桌子家常的佐酒菜。 郑大风好奇道:“干啥?灌醉我有啥好处?再说了,你都吐过三回了,真能扛得住?” 陈平安豪气干云道:“别废话,一方醉倒为止。” 郑大风笑道:“那就事先约好,谁都不许劝酒,只准自饮自酌。” 陈平安毫不犹豫答应下来。 小陌和崔东山坐在了隔壁桌。 只是陈平安和郑大风才喝了两碗酒不到,就来了年轻相貌的青衫男子,缓缓走向酒铺。 郑大风瞥了眼,认得对方,好像是城内学塾那边的教书先生,姓吴,这些年来过酒铺几次,却不是常客,若是平摊下来,一年也就一两次,不过每次来,都会去铺子里边翻看无事牌。 吴先生之前来铺子,都是喝那一碗一颗雪花钱的竹海洞天酒水,只是上次来,好像换成了一碗哑巴湖酒,还带走了一坛。 郑大风之所以记得如此清楚,还是对方身上的书卷气,在剑气长城比较少见,跟自己一样,都属于腹有诗书气自华的,就是不如自己这般鹤立鸡群。 小陌眯眼打量一番,立即换了一张酒桌,以心声说道:“公子,此人不简单。举止比较奇怪了,好像知道我不太好对付,反而故意让我知道他的不简单。” 小陌犹豫了一下,给出心中的猜测,“难道真是那位吴宫主?” 陈平安点头道:“肯定是了。” 然后陈平安看了眼小陌,还笑不笑了? 小陌有些委屈,当时我也没笑话公子啊。 陈平安起身,作揖行礼。 吴霜降只是拱手还礼。 吴霜降落座后,说道:“在学塾那边,化名吴语,避暑行宫那边有据可查,你有兴趣可以去翻翻看。” 听到这个化名,陈平安顿时无言。 郑大风再次纳闷不已,问道:“跟那木茂兄差不多,又是个老朋友?” 陈平安介绍道:“是岁除宫的吴宫主。” 郑大风恍然道:“难怪。” 吴霜降笑着抱拳道:“这些年不曾开销一颗铜钱,免费听过郑先生妙语连珠,每次都正好拿来佐酒。” 郑大风依旧一条腿踩在长凳上,放下酒碗,抱拳还礼,“吴先生过奖了。” 陈平安沉默许久,问道:“那部历书?” 吴霜降点头道:“是我的手笔。不过欠飞升城的这份人情,我已经还上了。” 帮助飞升城解决掉了三个小隐患,不然飞升城的扩张脚步,至少会被拖延三五十年。 不是白玉京的谋划,道老二不屑如此作为,而那个道祖的关门弟子,道号“山青”的年轻道士,修行资质当然很好,但是他没有这脑子,也没有这份魄力。 千万别低估某些纵横家的长远眼光和缜密手段。 总有一些人,可能兜里就只有几文钱,却敢想着富甲天下的事情。 寻常人敢这么想,是异想天开,但是总有那么几个人,想得到,就做得成。 不过吴霜降没心情也没义务与陈平安说破此事。 如今还只是飞升城选用这本新历,可如果将来整座五彩天下,通行此书,流布天下,那么吴霜降自有手段,补上,还误以为吴霜降只是分出一粒心神芥子,早早通过鹳雀客栈和倒悬山,隐藏在剑气长城,原来吴霜降除此之外,又剥离出一粒心神,还去了西方佛国? 就这么不把跻身十四境当回事吗? 一个修道之人,得是多高的道法,多好的修行资质,何等夸张的自负,才敢这么涉险行事? 难道?! 陈平安瞬间脸色微白,赶紧低头喝酒。 吴霜降喝了一口酒,笑道:“又不是只有大掌教和齐静春做得,我吴霜降就做不得了,不还是一个最简单的有样学样,开山难,可只要被前人趟出了一条道路,登山终究容易多了,跟在后边就是了。” 崔东山沉声道:“不对,你动身更早,走得更早。” 齐静春是在骊珠洞天才着手此事,试图熔铸三教学问根祇为一家。 而那位白玉京大掌教,年纪大,道龄长,兴许早就想到了这条前无古人的大路,可李希圣在内“三人”,真正付诸行动,也一样是很后来的事情了。 吴霜降摇头道:“这里边有个问题,我当然知道那是一条极高远的大道,但是我并无信心自己铺路,所以就一直守在山脚了,等人先去登山开道,就像我们隐官大人赠送给高野侯的那件印规,无非是循规蹈矩,就会轻松很多。至于田垄之上,隐官大人与齐狩打了个比方,说那覆盖之举,就不敢奢望了,说到底,我只是……捡漏,至多就是砌墙,前人垒出了一堵坚固牢靠的墙角,后人在上边添些废砖茅草都无所谓了,一样可以遮挡风雨。我并没有凭此证得大道的信心和实力,何况也志不在此,不需要在这条道路上走得太过劳神。” 崔东山嗤笑道:“与那炼化四把仿造仙剑如出一辙,都是拾人牙慧!” 吴霜降微笑道:“那你也试试看?” 崔东山抬起袖子,伸手指向吴霜降,“你别激我啊,我年纪小,脾气大,正是个风华正茂的少年郎,做事情顾头不顾腚的,最受不了激将法了。” 之前在那条夜航船,先生被这个吴霜降给守株待兔了,当时四人联手,巧了,如今亦是四人,不过是将周首席换成了供奉小陌。 有得打! 何况当下还是在飞升城内,一旦师娘选择倾力递剑,啧啧。 吴霜降看了眼跃跃欲试的白衣少年,“这个我,就只是玉璞境,何必如此兴师动众,一个崔东山就足够了。” 陈平安瞪了一眼崔东山,“对吴宫主放尊重点。” 郑大风劝酒道:“崔老弟赶紧的,自提一个。” 崔东山只得满饮一碗。 吴霜降轻轻晃着酒碗,对陈平安提醒道:“这次主动找你,是不希望她的半个护道人,看似在修行路上勇猛精进,却会莫名其妙就在百年之内栽个大跟头,护道不成,反而还要连累她意气用事,她最心软,假使真有那么一天,她是绝对不会置身事外的。到时候我再来跟你翻脸,意义何在,毫无意义的事情。所以你必须清楚一事,是时候留心那些十四境修士,以及有希望跻身此境的飞升境修士了。” “这不是什么天边事,就是眼前事,一个不小心,就是眼前人。” “比如我。” 陈平安点点头,虽说自己其实早就有过类似的担忧,已经认识到“变天”之后的诸多变化,绝不允许先有剑术裴旻,后有夜航船吴霜降,然后某天再来一个谁,一样的事情,可一可再,但是事不过三! 但是陈平安不得不承认,如果今天吴霜降不出现,自己的重视程度,远远不够,至少在吴霜降眼中是绝对不够的。 吴霜降笑问道:“陈平安,你总不会认为除了我,那些个飞升境巅峰修士,境界停滞了一千年几千年的,每天都在发呆吧?” 崔东山一拍桌子,拆台道:“咱们小陌就在睡觉!” 小陌微笑点头,很捧场,“一场万年美梦,睡饱。” 吴霜降置若罔闻,说道:“万年以来,世间道法的高度和深度,并没有得到一种跳跃数个大台阶式的提升,甚至就连学问一事,也未曾真正脱离早年诸子百家的窠臼,至于那个更大的文字藩篱,就更不用提了,但是随着道心与人性不断的融合,由此带来道法的宽度和广度,不是万年之前可以比的。” 小陌点点头,“跟在公子身边,已经大致见识过了,也想了些,就是不如吴宫主说得这么提纲挈领,简明扼要。” 崔东山痛心疾首道:“小陌,这就投敌啦?” 小陌笑容腼腆,自己只是就事论事,不过仍是有几分歉意,便自提一碗酒水。 陈平安虚心求教道:“除了那次参加河畔议事的大修士,我都见过了,如今还有哪些飞升境,能够有希望跨过那道门槛?” 吴霜降便为陈平安一一“指点江山”。 十四境修士。 不谈亚圣、文圣那些合道地利的大修士。 白玉京大掌教,这位道祖首徒,不知所踪。 除了骊珠洞天福禄街的儒生李希圣,加上从神诰宗去往青玄宗看管道藏的的道士周礼,最后剩下一个,目前还是云遮雾绕。 白也转世,阿良跌境,刘叉跌境。 剑修斐然和旧王座大妖切韵的传道师尊,化名陆法言的老修士,早已沦为文海周密的腹中餐,而且是周密单凭一己之力,战而胜之,胜而吃之。 那么除了将心魔炼化为道侣的岁除宫吴霜降。 就还有白帝城,郑居中。一人两十四。 这是一个辛苦求证“如何证明我是不是道祖”的魔道巨擘。 道老二,余斗。拥有一件道祖亲传的羽衣,手持四把仙剑之一的“道藏”。 传闻大掌教其实已经将整座白玉京,交付给这位师弟,也难怪余斗会被视为三教祖师之外修道未能通天路。 外姓大天师梁爽,原本靠着水磨功夫,在某条道路上继续前行,极有希望破境,结果刺杀周密不成,导致终生无望十四境。 兵家的崛起,势不可挡。幽明殊途的鬼仙,神仙钱的流转,飞剑传信,镜花水月。三教一家之外,诸子百家当中,也肯定会有人趁势而起。 要不是礼圣的规矩在,诸子百家的历代祖师爷,绝对不至于无一人跻身飞升境。 而他们一旦跻身飞升境,之后的合道之路,十分清晰,不用有任何其他的尝试。 吴霜降突然问道:“与那个韦赦可有接触?” 陈平安摇头道:“只听说,没见过。” 原本打算下次游历皑皑洲,去拜会一下这位老神仙,跟皑皑洲刘氏和九都山一样,都是必去的。 突然陈平安脸色古怪起来,吴霜降笑了笑,“离开浩然天下之前,确实跟韦赦打过一场,如今想来颇为后悔,不该对他雪上加霜的。” 皑皑洲的韦赦,自号别号取了一大堆,其中名气较大的,就是那个“三十七峰主人”,是一位极负盛名的飞升境老修士。 只是处境尴尬,类似苏子之于白也,好像大道断绝,走到了一条断头路。如今韦赦对于跻身十四境一事,似乎早已彻底死心。 韦赦最早是山泽野修出身,横空出世,名气之大,可谓一时风头无二。 此人年轻时,在浩然九洲年轻一辈修士当中,号称五百年间同境无敌手。 中五境时的金丹、元婴地仙两境,加上上五境的玉璞、仙人两境,一路横扫,所向披靡,切磋道法,捉对厮杀,从无败绩。 山上或切磋或厮杀,韦赦连胜九十六场。 这个记录,直到被某个狗日的,用一种极不光彩的、注水严重的方式给破掉了。 传闻火龙真人,都曾在韦赦手上吃过亏。 还有中土十人当中的老剑仙周神芝,怀荫,也都输过韦赦。 只是等到韦赦跻身飞升境后,反而停滞不前,不断被当年的手下败将一一超越。 可能是期望越大,失望越大,不光是家乡皑皑洲,就连中土神洲都为之扼腕痛惜,想不明白为何一个大道可期的韦赦,如此“晚节不保”,照理说韦赦是最有希望成为一位最新十四境大修士的得道之士。 于是最近一千年里边,韦赦经常被火龙真人调侃一句,“古人诚不欺我,小时了了大未必佳,痛心痛心”。 而那第九十七场斗法,韦赦到底输给了何方神圣,一直是个谜。 吴霜降给出一个惊世骇俗的内幕,“韦赦并非如外界传闻那般修行后劲不足,也不是未曾找到某条契合大道的路,而是跻身飞升境后,只过了一百年,他就尝试过一次闭关合道,但是功亏一篑。为此三山九侯先生专程去了趟皑皑洲,等于主动为寄予厚望的韦赦,‘侧身让出了半条路一扇门’,可惜韦赦自己未能抓住机会,他还是太急了,太想要那个看似触手可及的十四境,到头来竹篮打水一场空。” “境界趋于圆满的飞升境巅峰大修士,多多少少,都会失败一两次,被迫更换脚下道路,底子好,可以错两次,底子差些,错一次就万事皆休,操之过急的韦赦,就是后者。” 陈平安问道:“火龙真人?” 吴霜降说道:“已经错过两次了,一次是未能将雷法再拔高一筹,一次是水火两法兼修,依旧未能合道,所以跻身十四境,很难。很难了。” 蛮荒天下的绯妃,结果被陈平安拖拽曳落河,抢走了将近四成水运。 搬山老祖朱厌,与蛮荒共主斐然私底下谈妥了那座托月山的归属,结果一样落空。 关于后者,是吴霜降在蛮荒天下,找到郑居中后,一起推演出来的结论。 以剑修斐然的性情,是绝对愿意做这笔买卖的,用一座托月山为蛮荒天下换来一位崭新十四境修士。 说到这里,吴霜降微笑道:“这两笔账,有得算了。断人财路,已经足够招恨,更何况你是直接阻拦了他们的一份合道契机,确实是不共戴天的大仇,要是哪天被他们侥幸跻身了十四境,奉劝一句,就别轻易去蛮荒天下逛荡了,何况还有那个蛮荒共主的斐然,周密的关门弟子周清高,都算是你的旧友,相信一定会盛情款待你这位剑气长城的末代隐官。” 陈平安好奇问道:“那个名叫辛苦的武学宗师,修道资质真有那么好?” 吴霜降点头道:“只会比你想象中还要更好,韦赦对上此人,都要逊色半筹,所以只要辛苦愿意转去修行,就一定可以成为十四境。” “陈平安,你猜猜看,这个辛苦,常年独坐闰月峰,想要做什么?” 陈平安想了想,试探性道:“看看能否人间递出一拳,打碎天上明月?” 吴霜降笑道:“还是纯粹武夫更懂纯粹武夫。” “既要担心修士吾洲,又要担心已成气候的武夫白藕,他年异乡山水迢迢,万千珍重。” “所幸还有个玄都观可以歇脚,孙怀中每每提起某位‘陈小道友’,还是很亲近的。浩然天下有此待遇的,白也之后,好像就只有你了。” 陈平安无奈道:“多谢孙道长厚爱。” 吴霜降突然与小陌问道:“在你们这拨被白泽喊醒的修士当中,不知陌生道友的厮杀本事,大概能排第几?” 小陌坦诚以待,“杀力,防御,遁法,小陌都不算最拔尖,但是每个名次,都还算比较靠前,故而真要与谁捉对厮杀,对上任何一位,足可自保。两三个之外,只要无旁人阻拦,都可杀。” 吴霜降顿时心中明了,“小陌可是当年与碧霄洞主一起酿酒、与元乡问剑之人?” 小陌赧颜一笑,“过往之事,不值一提。” 郑大风赶紧提起酒碗,“小陌这点随我,难怪投缘。” 都是一路人呐,好汉不提当年勇,昔日龌龊不足夸。 小陌面朝郑大风,双手举碗,一饮而尽。 陈平安问道:“岁除宫有无多余的金精铜钱?” 吴霜降点头道:“有一些。” 陈平安好奇问道:“不知吴宫主的‘一些’是多少?” 吴霜降说道:“是多是少,都没意义,反正不会给你。何况远水解不了近渴,你那把飞剑笼中雀,想要打造出一条光阴长河的雏形,就找岁除宫讨要金精铜钱?怎么,是要我把头撞开五彩天下吗?” 陈平安犹不死心,“就不能打个商量?” 至于吴霜降是如何如此“了如指掌”,在避暑行宫,与泉府高野侯闲聊,以及与齐狩的叙旧,吴霜降好像都一清二楚,就别猜了,反正猜不到。 而那条光阴长河,即便真被自己打造而出,又非一成不变,将来一样需要源源不断的“活水”,以此来增加水位,甚至是拓宽河床。简单来说,未来那把井口月,可以演化出百万把飞剑,笼中雀一样可以塑造出一条深不见底的光阴长河,两把本命飞剑的数种神通,相互辅助,陈平安再成为一位飞升境剑修,那么在青冥天下对上吾洲或是白藕,就不用二话不说就掉头跑路了,至少有一战之力的本钱。 吴霜降直截了当道:“既然万事好商量,那么这件事就免了。” 陈平安追问道:“岁除宫自己有大用?” 吴霜降摇摇头,给了一个很敷衍了事的答案,“与那块斩龙崖差不多,没有什么实在用处,就是留着好看,易卖不易买的东西,谁会嫌多。” 陈平安有点心累。 “所以说你这辈子都成为不了崔瀺,要是他,早就跟文庙做生意了,金身碎片,人间何处最多?自然是蛮荒天下。大战一起,各地不长脚的山水神灵,能跑到哪里去,不过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又有什么心理负担?” “不答应宋和担任新任大骊国师,也算你陈平安有几分自知之明。” 郑大风听得乐不可支。 吴霜降不以为然道:“人间是如此。天外呢?如此束手束脚,何谈纯粹剑修的我行我素。” 郑大风开始煽风点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