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地夜间的风更加寒冷,呼啸着在山谷里回荡。 乌漆漆的沙土房里没有烛火,墙壁上开了一个小窗户,透进微弱的月光,灌进夜间的寒风。 阿商窝在角落里,手被紧紧拉着。她感觉到被拉着的手逐渐汗湿,于是倾身靠向主子,轻声询问:“夫人是哪不舒服吗?” 这话问得荒唐,这种情况这么可能舒服。阿商想。但她也不知还能问些什么。 “没事,你让我拉着就行。”姜佩兮睁开眼睛,入目一片漆黑,她什么也看不见,“我现在看不清东西。” “夫人是不是刚刚磕到了?”阿商的声音里是显而易见的急切。 “不是,我就是夜间视物不清。” 寒凉的手心盖住了她的手背,阿商紧紧握住她,“夫人放心,我看得见,我拉着夫人。” 姜佩兮垂眸,视线落下,不再试图在黑暗中寻找。她没回话,只是安静地把目光往下落。 身上的疼痛在静默中逐渐凸显,右肩却是一片麻木,她的右手现在也没什么知觉。 其实被劫持,姜佩兮不是第一次经历。 胥武十六年,尚且年幼的她随母亲去吴中参宴,却在回程途中被劫。 马车本平稳地走着路,阿姐坐在母亲旁边兴高采烈说着什么,姜佩兮掀起车帘向外看去,她那时对外头的风景还很好奇。 可危险只在瞬息间,马车骤然倾斜,外头兵刀相交的刺耳声刺痛她的耳膜。 慌张回头时,她看见母亲面色难得惊慌,她一把将阿姐抱在怀里,紧紧抱着。 而她一下被甩了出去,她伸出的手甚至没有碰到母亲的袍角。 刀光在眼前闪过,她被麻袋一把套住,视野一片漆黑。 那个夏日热极了,闷得人传喘不过气来。 她被锁在不见光的屋子里,一个人蜷缩在角落,试图将自己藏起来。 那间屋子没有一点光,她什么也看不见,只能扶着墙壁慢慢摸索。 时光重叠,她的经历似乎被再度复刻。但这么些年过去,她却没半点长进,她仍旧不敢告诉匪徒自己的身份,怕他们索求过多,更怕他们无所求。 姜佩兮靠着冰冷的墙壁,寒意一阵阵上涌。她不断告诉自己这不是同一次劫持,试图将记忆里的酷夏翻找出来。 似乎是一个伸手不见五指的夜晚,给她送饭的强盗忘记把门锁好。她推开了狭小的生路,外头树影婆娑,风过林涛。 她分辨不了方向,却毫不犹豫地选择逃跑。在茂密的林间,她却体会到更深的绝望。她看不到回家的路,她不知道该怎么回家。 她只是麻木地向前跑,跑到光慢慢冒出地面,看到树木缝隙后宽阔的官道。 时隔多年,姜佩兮仍旧能清晰回忆起当时站在平坦官道上的茫然无措,似乎她一直未从当时的恐惧中走出。 她身上有摔伤,有被麻绳摩出的血痕,还有长时间不进水米的晕眩感。她茫然地看着辽阔的天空,还有连片的绵绵青山。 自那时起,姜佩兮就对外面的世界再也燃不起一丝兴趣,无论阿姐用多激昂的语调描绘外头的风光。她也只会安静坐在一旁,适时地露出妥帖的微笑,打发那份兴高采烈。 世家外的世界意味着危机四伏,意味着茫然无措带来深入骨髓的恐惧。上辈子在她最狼狈的时候,她也仍有十足的财富,足够她在远离世家的地方购田买舍,但她却从未想过离开世家。 她厌恶虚伪压抑的建兴,却贪恋这个牢笼带来的无可撼动的保护。 姜佩兮闭上了眼睛,不愿再去看眼前的一片漆黑,眼前的黑暗与记忆里的太像了。 母亲不要她,又或者说她连姜氏的名声也比不过。 她只记得自己在高温的烘烤与缺水下脱力,昏倒在人迹罕至的路上。她不知道自己怎么回来的,只是醒过来时,母亲对她说: “此事有损姜氏名誉,佩兮不可与人言语,不可有寻仇之心。” 她能寻什么仇呢? 姜佩兮不由苦笑。 她只想要母亲在遇到危险时,能伸出一只手拉她一把。 哪怕并没有拉住,哪怕只是看她一眼,也胜过漠不关心的忽视,不是么? 左手被紧紧握着,阿商在耳边低喃着:“夫人放心,我看得见,我带你走。” 姜佩兮笑起来,她们怎么走得了? 这伙匪盗可不是她幼时遇到的强盗。他们的背后站着世家,而且一定是大世家。 那么会是谁家呢? 这一片都是周氏的地盘,给这里的匪盗提供兵甲,看来是想给周氏添麻烦。那么讨厌周氏的有…… 泺邑、阳翟、宛城?又或是江陵? 姜佩兮在心里盘算着,慢慢觉得这个思路不行,讨厌周氏的世家太多了。这样算,哪个世家都排除不了。 眼前有气息流动,带来一阵寒意。下一刻,姜佩兮被阿商挡住,她听见阿商的怒喝:“干什么?” 姜佩兮茫然抬头,黑漆漆的,她什么也没看见。 “看你们很久了,你们这打扮……是从世家出来?” 姜佩兮听到一道清悦的女声。 “关你什么事?”阿商挺了挺胸,鼓起气势。 但她的气势并没有维持多久,她很快惊叫起来,“你干什么?放开我,快放开!” 姜佩兮察觉到自己的左手被松开,只能茫然地向前去摸找阿商。 “你看不见?瞎的?”诧异的女声在屋内回荡。 “呸!你才瞎呢,我们夫人好好的!”阿商咋咋呼呼地回怼。 姜佩兮再次被阿商抱住。她紧紧护着姜佩兮,生怕她受到什么伤害。 姜佩兮摸到阿商的衣服,松了口气,才抬头看向声音来源处:“我不瞎,只是夜里看不清东西。” 空气沉默了一会,姜佩兮才听到那人的回应,“你这是病,得治啊。” 阿商瞬间炸毛,“你才有病!你全家都有病!我们夫人好好的。” “谢谢,我知道了,会找大夫治的。”姜佩兮打断了阿商。 眼前的空气流动,姜佩兮听到鞋底摩擦沙土的声音。 “你们进来的时候我就在看了,你右肩是不是不能动?” 姜佩兮微微一愣,随而颔首:“是,不太能动。” “让我看看,我也算半个大夫,能治治跌打损伤什么的。” 阿商转头看了看姜佩兮,小声询问:“夫人……” 姜佩兮试着移动右手,麻麻的,强行移动就有刺痛感。本着情况不能再坏,姜佩兮开口道:“劳烦。” 紧紧抱着她的阿商松开了手,但阿商仍旧拉着她的左手,给予她安抚。 右肩被捏住,那个人沿着肩骨摸了摸。姜佩兮的肩头传来一阵阵刺痛。 “脱臼了。”她又沿着肩膀摸向手臂,反复摸了摸,接着便道,“你忍忍,我给你接上。” 姜佩兮还没来及反应,一阵钻心的刺痛便从右肩袭来,她不由闷哼一声,额上冒出冷汗。 “夫人,是不是很疼?” 姜佩兮意识一时剥离,明明什么也看不见,她却仍旧感到眼前发花。阿商的声音忽远忽近,姜佩兮听得模模糊糊,她回握阿商慢慢开口:“没事。” 等缓过了劲,姜佩兮凭着感觉向前方望去,“多谢。” 她试着让右手移动,已经可以动了,但还是疼。 “这儿没有夹板固定你的胳膊,只能你自己多注意了,少动就行。” 姜佩兮的手顿住,默默停下了想要活动的右手。 她再次道谢:“多谢,不知尊下姓名,若能出去,我必然报答尊下。” “用不着,我叫阿娜莎。” 听到这个名字姜佩兮愣了愣,这可不像中原的名字,“你……不是中原人吗?” “我来自草原。”阿娜莎很快回答了她,她的语调轻快,像是草原的牧铃。 “草原?”姜佩兮呢喃着重复了一遍,她不明白草原的女郎怎么会到宁安,还被匪盗劫持,“草原离这不是很远吗?你怎么会被劫持?” 阿娜莎嗤笑一声,“世家的人被劫持才更奇怪吧,你们世家女郎不都是娇滴滴的千金大小姐被藏在闺阁里吗?你怎么到这穷山恶水的地方?” 阿商立即呵斥:“放肆,你怎么回话的?” 姜佩兮拉了一把阿商,勉强笑道:“她说话就这样,女郎莫往心里去。” “我出自金城卢氏,来这是……”姜佩兮顿了顿,她垂眸看向地面,“是找人办事。” “卢氏?”阿娜莎想了想,似乎是个不小的世家,“姚氏四家的卢氏吗?” 金城卢氏,侍奉上郡姚氏的四家之一,是姚氏的心腹。 姜佩兮和卢氏没什么关系,她选择冒充这个身份是因为以前冒用过。一回生二回熟的,面对匪盗的紧张之下,她下意识就报出了这个身份。 但总不好连累卢氏主家的名声,姜佩兮补充道:“是,但我不是主家的,是很偏的旁支。” “啊……不是主家啊,那就好办了。”阿娜莎松了口气,她最怕娇滴滴的主家女郎了。世家女郎均娇养长大,主家的更是恨不得捧到天上,一点苦都不能吃。 不是主家的,回头跑的时候应该不会拖太大后退。 “你来办什么事?等出去说不准我能帮你。” 姜佩兮看着眼前的黑暗,沉默半晌。就在阿娜莎以为对方不会回答的时候,她慢悠悠道:“我来找我夫君,和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