砖房里一时沉默下来,匪盗将匕首敲在桌案上,一下又一下。 一道道的闷响在屋内回荡。 匪盗终于些不耐烦,他拧起眉,粗阔的眉头挤在一起:“卢女郎……” “我与我夫君关系不睦,极为疏离。” “他此次来这边做生意,也没知会我。我一气之下追过来,但其实连他在哪里落脚都不知道。”姜佩兮选择实话实说,她看向匪首,“不过他家很看重我的身份,你们若是愿意去他家中,想来能拿到赎金。” “那他家在哪?” 姜佩兮对望匪首浑浊的双眼,“新宜。” 老实交代建兴当然不可能,她不想和建兴再扯上什么关系了。只能希望在新宜的阿青能看出她的笔迹,配和地把赎金交了。 匪盗仍旧拧着眉,“新宜……这可够远的。” “那多少赎金,才够我们兄弟特意跑一趟啊?” 姜佩兮略略一默,她对钱币的概念不多。柴桑和奉节这两个渡口的收入每年都被她拿来填补其它产业的亏空,等到她手里只剩几万两黄金。 但她住在建兴,吃穿用度皆走周朔的账目,根本没有自己花钱的地方。 就算是新奇的珠宝首饰,她也用不着自己请人打造,要么是周氏份例分派,要么是她陪嫁的地方上供。 但阿青倒是喜欢受贿,最多的一次好像是八百两。 “兴许……五百两呢?”姜佩兮迟疑地开口。 “五百两就要我们兄弟跑这么远?”匪盗眯起眼。 “黄金呢?”姜佩兮想,不够还可以加。 匪盗一下笑起来,脸上的横肉都颤起来:“这不错,这很不错。” 察觉到目光,姜佩兮向旁边看去,只见刚才哭泣的女郎瞪圆了眼看着她,阿娜莎看过来的目光也满是惊异。 剔透的眼眸映着烛火,淡色的眼眸像是上等的琥珀,精美异常。 姜佩兮对上阿娜莎的目光,知道自己报价报高了。 匪首满意地看着她,拍了拍手,对一旁的匪盗道:“把人带进来。” 姜佩兮看向满脸笑意的匪首,不知其用意。 直到门帘被掀开,浓郁的血腥味刺激嗅觉,姜佩兮忍住恶心,看向那个满身伤痕的人。 他身上全是血迹,甚至鲜血还顺着发丝滴落。他被随意地丢在地上,像一滩烂泥,双腿在地上呈现出诡异的弧度。 阿商护着姜佩兮往后退了一步。 高案后的匪首笑道:“这个仆从弃卢女郎而走,我们兄弟帮女郎教育了一番。只是他嘴硬得很,什么也不肯说。” 匪首将手上的匕首转了一圈,目光看向地上的残废,终究是少见这样的硬骨头。 他站起身,慢悠悠走到姜佩兮身边,一步步靠近将匕首递向姜佩兮,低笑:“女郎杀了这个叛徒,我保证女郎不会受到任何伤害。女郎可以在这等家里来接,也可以跟我们兄弟一起去新宜,只要钱到手,女郎可以立刻回家。” 一股舒雅的香气似乎萦绕在鼻尖,匪首低头靠向姜佩兮的颈间,不是马粪的臭味,也不是腐臭的血气,是娇养的女儿家才有的香气。他不由满足地叹息:“好香。” 阿商吓得面色惨白。姜佩兮冷冷看了眼匪首,抬手握住他手上的匕首。 他们目光相撞,彼此对峙。 匪盗松开手,任由姜佩兮拿过匕首。 姜佩兮走向地上瘫软的人,她蹲下身,伸手拨开那人面上挂着血珠的头发。潮湿粘腻的液体弄脏了葱白的手指,姜佩兮看清了地上人的脸,是她带出来的侍卫。 她从袖子里掏出手帕,试着去擦拭他脸上的伤口。 侍卫眼珠颤动,他强睁开眼,看清眼前的人,咬紧的牙关此刻才松开。他的声音很低,声线破损:“属下……无能。” 他一开口,嘴里的血便全涌了出来,下巴上一时全是血。 姜佩兮拿帕子去擦他吐出的血,终于整张帕子都被血渗透。 她望着狼狈的侍卫,慢慢抬眼看向匪盗:“救他,救活他,再加五百金。” “看来卢女郎是没有听懂我刚刚说的话……”匪盗往前迈了步,压迫袭向地上的人。 “他是我母亲给我的侍卫,我母亲姓王。”姜佩兮打断了他,她抬头仰视,却不折其傲气,“宛城王氏。” 匪盗的脚步顿住,紧接着他就听到地上那道淡漠的声音。 “他要是死了,你一分钱也别想拿到。” 她声色并不严厉,只是淡然地陈述。 只见她拿起了匕首,将锋利的刀刃逼向自己,“我母亲与王氏主家有旧交,我阿姐……是吴兴沈氏的夫人。” 姜佩兮怕死吗?她死过一次,死亡没有想象得那么可怕。 比起病痛折磨带来的分不清现实与虚幻,比起承认自己被江陵抛弃,比起周朔的冷漠旁观,死亡倒显得干脆许多。 死亡不会那么麻烦,眼睛一闭,一切就结束了。 那些功名利禄,阴谋算计,是生者的苦恼。 阿娜莎向前走了步,抬手搭在匪盗肩上:“王氏?” 她笑眯眯看向匪盗,“还和主家有亲,这你不能得罪吧?” 匪首冷哼:“谁知道她是不是说真的。” “王厝。”姜佩兮看着匪盗,露出微笑,“你可以去查,是不是有这个人,她是不是有两个女儿,一个嫁予沈氏,一个低嫁。” 母亲的名字已经没有人敢直呼,她的父母已经故去。而今宛城的王国公,是母亲的弟弟。母亲的同辈故交也不再与母亲见面,就算提及也只是一声客气的“姜王夫人”。 至于那个在暴怒时会喊出母亲姓名的姜国公,也早已被杀。 匪盗盯着姜佩兮看了许久,终究不敢冒险,抬手挥了挥,“让大夫救他。” 姜佩兮这才站起身,起身后她眼前一花,晕眩感袭来,不由一踉跄。阿商紧忙上前扶住她,并一把夺过她手里的匕首。 姜佩兮写了给阿青的信,折好后递交给匪首。 匪首拿过信展开扫了一眼,即使是“一千金”也不能使他的面色好转,“你最好说的是实话。” 她看见阿娜莎玩味的目光,看见那两对主仆苍白的面容,姜佩兮转眸对上匪首的眼睛,“你去查验,自会知道我有没有骗你。” 王氏的名号无论在哪里都是好用的,无论是繁荣昌盛的世家,还是落寞贫瘠的边地。 至于等核验到母亲的身份,她撒的谎破碎时,再承认她江陵的身份也不晚。她会和周朔和离,不会回江陵。那些不堪的闲话,只独属她一人。 无论如何,她不能眼睁睁看着自己带出来的人丧命。马夫的死已经够她煎熬了,绝不能再加上这个侍卫。 她们离开了砖房,稀薄的阳光照在身上,寒风刺入骨髓。耳边是兵甲与刀鞘相碰的声音,姜佩兮握住阿商搀扶自己的手。 她的稚嫩面容,她们靠得很近,姜佩兮能看到她鼻翼两侧的小雀斑。 “阿商,你今年多大了?” “十五。” “十五……”姜佩兮呢喃这个数字,忽而她淡笑,“阿商有喜欢的郎君吗?” “啊?”阿商被问得措手不及,她不理解为什么这种情况下夫人能问出这种问题。但总得回答,于是赶忙摇头,“没有。” 姜佩兮垂眸看向地面的沙土,随着步伐的走过而踩出声响,留下印记。 “都说江南的烟雨好,但我更喜欢江南的晴天,初秋消暑后很适宜放纸鸢。那里的桂花也很好,三秋桂子,十里荷花。还有半夏酒,伴着桂花糕,在明朗的天气里,眯在水亭里,醉一下午,再好不过了……” 阿商茫然地看向姜佩兮,迟疑地发问:“夫人是想去江南吗?” 姜佩兮摇头否认:“我不会再去江南了,再也不会去了。” “但夫人好像很喜欢江南。” 眼前似乎闪过江南的风景,但入目的只有粗旷的戈壁,姜佩兮不由露出一丝微笑,“我就是在江南喜欢上他的,那年我也正好十五。” 阿商愣了愣好一会,周司簿可从没去过江南,夫人十五岁时也不可能和周司簿相识。终于她反应过来,夫人说的心仪之人另有他人,她背后出了一阵冷汗,这是她能知道的吗? “阿商,你要是有喜欢的人,要么抓紧绝不放手。要么悄悄的,不要叫任何人知道。”姜佩兮却没察觉阿商苍白的脸色,只顾自笑道,“不要像我,又让人家知道,又没坚持到底,却还不甘心。” 她们走在前,姜佩兮落在后。她看着她们一个个迈过门槛,走进那间安置人质的土房。 她唇角的笑溢了出来,连眉眼都弯出弧度,完美的微笑却透出无尽的苦涩,“这很麻烦。” 江南山水,晴空朗日,桂子荷花,明朗少年。 那些音色或许算不上人间绝色,但对于那时的她来说,是太美好的诱惑。 年少时的初次心动,似可以拼着豁出性命。可是她又胆怯得狠,她当初究竟在怕什么呢? 已经记不清了。 垂落的裙摆拂过门槛,姜佩兮走进那间简陋的牢笼。似有所感,她忽而回头,望向即将关阖的木门,苍茫的天地越来越狭窄,只剩一道缝隙, 她一辈子都在牢笼里,无论添注多少华美的装饰也无法掩盖其牢笼的本质。 “这会有很多麻烦……” 他许诺下的山水自由,江河大漠,在不经意的时候生根发芽,如今已成枝繁叶茂的参天大树。 作者有话要说:女主和初恋是少年时期最纯粹的心动(小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