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旁的班主和葡萄等人皆是大惊,葡萄惊讶,是因为自家的七姑娘是何等眼光啊,寻常长得不好看的丫鬟,都在她跟前走不过第二回。这次居然对一个走江湖的伶人,这般另眼相看? 至于那班主则是满头大汗,他这幻戏班子确实是在京城十分有名。可是之前班里的台柱子,在来真定之前把腿摔断了,却临时找了这么个人,说是自个的师弟。班主看了他变得戏法,不比之前的台柱子差,便带来了。 可是他也知道,带临时的人进府,那是大忌,所以之前让所有人都把嘴闭地牢牢地。谁承想,这人居然被这家的小姐看中了。 “姑娘,这话可说不得,被老爷知道的话,只怕会不高兴的,”纪家家风刚正,别说是养变戏法的伶人了,便是唱戏的府里都没养一个。所以葡萄生怕她真的这么做,赶紧劝说。 纪清晨只抬头瞧着面前的少年,似乎在等待他的反应。只是她巴巴地看着人家,人家却藏在面具后,她连个表情都瞧不见。 “你愿意吗?”纪清晨歪着个小脑袋,头发上缠着的五色丝线垂了下来,上面垂着的宝石薄片闪闪发光,映衬着她白嫩的小脸如珠玉般莹润。 葡萄是真不敢再听下去,她怎么觉得自家小姐,像极了那戏文里头调戏貌美小姐的无赖,而那伶人身姿挺拔,还真自带一股立如松柏的傲然之气。 “我已习惯四海为家,只怕难如小姐美意,”面具少年终于开口,在场除了纪清晨之外的人,心底都霍然松了一口气。 纪清晨将小手背在身后,也不恼火,依旧笑意盈盈地看着他,说道:“那大哥哥,你把你的名字告诉我吧,等我以后去了京城,一定还去看你的戏法。” 班主此时头上已经冷汗津津地,他怎么听着,都觉得这位小姐是在怀疑这人的身份呢。这要是被主任家知道,他临时让一个生面孔进来表演,只怕他们整个班子都得受到牵累。 一想到这里,班主心里那个后悔啊,他就不该图那点小便宜。 “在下梅信远,”裴世泽淡淡开口,虽然这是他第一次来真定,自认这里没有能识得他的人,却还是改了声音。 梅信远,这名字对于纪清晨来说,也是不陌生的。幻戏虽神秘,可是却一直被当作闲暇时消遣的玩意儿,是登不上大雅之堂的。而这位梅先生,可是被称为梅大家的,就连宫里的贵人都喜欢看他表演的幻戏。 前世她虽生前无缘得见,倒是死后看了不少回这位大师的表演,每次都能刷新她对幻戏新的认知。别看方才这个大变活人,看着精彩,可是却不是什么顶难的戏法,只要想通其中的环节,也是再容易不过的。 若是这个面具少年提别人的名字,倒是还好,可是她说出梅信远的名字,清晨却已有八分的确定,这人就是裴世泽。 或许别人不知道他和梅信远的关系,可她却是一清二楚的。 堂堂定国公嫡少爷,居然扮作伶人,跑到真定这样的乡下来。可真是有意思啊,想到这里,纪清晨一张粉嫩的小脸儿更是眉开眼笑。 “大哥哥,你能把面具摘下来吗?我想见见你,这样等下次咱们再见面,我就第一次时间认出你哦,”纪清晨奶声奶气地说道。 裴世泽低头看着眼前的小奶娃,生得极是精致可爱,特别是那双乌黑晶润的大眼睛,灵气十足,可真是个漂亮极了的孩子。而她奶声奶气说话的时候,更是让人有股立即答应她的冲动。 就连一向被人觉得性情冷清的裴世泽,此时嘴角都是轻轻翘起的。 “我脸上有疤痕,怕伤了小姐的眼睛,不敢随意摘下。” 纪清晨能明显感觉到,他说话的声音比先前柔和,可还是无情地拒绝了自己。只是他越是这样,纪清晨心底就肯定,他心中有鬼。 “七小姐,咱们回去吧,要不然大小姐该着急了,”玉浓见纪清晨居然和一个伶人,越说越起劲,心中也是惊讶又担心,生怕这伶人再使些什么手段,把自家迷惑住。 可是纪清晨不但没听到,反而扬起染着笑容的小脸,冲着对面的少年说道:“那哥哥你要好好看看我哦,等咱们以后见面,你可要第一时间认得我哦。” 虽说以纪清晨以后的身份,只需抱着自己的皇帝舅舅大腿即可。 可裴世泽以后有那般的地位,还是万万不能得罪的。 裴世泽看着她粉雕玉琢的小脸,乌黑的大眼睛里更是满满地期待,那般诚挚又天真,让人无法忽视她这个请求。所以便是裴世泽这样硬心肠的人,此时心头居然都生出几分不忍。 “……我会记得。” 少年的声音再不复方才的沙哑,而是清冽悦耳,犹如泉水划过人心头。 只不过他这句话说地极短,只有纪清晨听出了其中的意味,我以真音示你,我会记得。 “七姑娘,”玉浓又轻唤了一声。 纪清晨也知适可而止的道理,便挥挥胖乎乎的小手,甜甜地说:“大哥哥再见哦。” 不过她也没忘让葡萄打赏班主,于是班主颤颤巍巍地伸手去接赏银,又恭恭敬敬地把这位小祖宗送走。心底还在庆幸,幸亏这位小祖宗没瞧出什么。 待纪清晨回去之后,满面春风的模样,连纪宝璟瞧了,都由不得开口问道:“沅沅怎么这般高兴?” “看了我想看的,自然高兴啊,”纪清晨攀着她的手臂撒娇,纪宝璟见她这般,也没细问下去。 可是跟着去的两个丫鬟心里,却是有苦说不出啊。要不是七姑娘如今才五岁,她们都得怀疑,七姑娘这是看上那个变戏法的少年了。 况且纪清晨平日里多高傲啊,能入她眼的也就只有老太太、纪宝璟,勉强再算上一个纪延生吧。今日却对一个伶人这般热忱,惊地葡萄差点以为自家姑娘转性了。 待幻戏班子表演结束,乔大太太那边也派人过来,让纪宝莹带着大家回去用膳。纪宝菲虽还不舍,倒也没闹腾,乖乖地就跟着离开了。 等众位小姐鱼贯离开园子时,纪清晨也被纪宝璟牵着,准备回去。只是她回头望了一眼,似乎瞧见一片淡蓝的衣角。 “怎么样,找到了吗?”梅信远进门后,瞧了一眼坐在扶手椅前,正在独自下棋的人。他倒是好,这般安定淡然,却是他这个外人跟着着急。 只见裴世泽眉心微蹙,修长的手指间捏着一枚黑玉棋子,眼睛瞧着面前的棋盘,这盘棋乃是他从古棋谱得来的。从第一次摆下至今,已有两月有余,他虽只有十四岁,可是棋力却是那些下了几十年棋的都未能赶上的。 偏偏这盘残棋,连他都束手无策。 梅信远见他只一心盯着棋盘,又是悠悠叹了一口气,道:“今个无论如何,你也该回京,若不然定国公府那边发现你不见了,只怕你父亲又要责罚与你。” “师兄,当年你为何要选上这条路呢,”身为国师的徒弟,却醉心与幻戏,还想要一心发扬这门根本不为人所瞧得起的技艺。 梅信远轻笑一声,说道:“师傅虽贵为国师,可是素来不拘束与世俗,也从未约束咱们师兄弟所学。选了就是选了,又何来为什么。” ‘啪’,清脆地落子声响起,梅信远抬眸看过去,就见裴世泽竟是走出了一步自绝的招数。可是又看了两眼,他眼中的惋惜就变成了愕然。待裴世泽收回棋子,而又行了一步后,棋局居然有了豁然开朗之势。 “走吧,”半个时辰后,裴世泽起身,外面忽然想起雷电之声,原本还清明的天空,陡然被一片漆黑覆盖。 梅信远跟着他起身,却是突然又开口:“师弟,师傅一直在教导我们,执念太深,未必是好事。” 裴世泽回头看他,漆黑深邃的眼眸覆着淡淡的冷漠,“执念?师兄,你言重了。我不过是厌恶被人蒙蔽。” 说罢,他便步出房中,走到室外。只是刚到回廊下,倾盆大雨倾倒而下,视野之内皆是灰蒙蒙一片,大雨让天际之间都成了模糊一片。 待他走到门外,只见一个身穿黑色交领劲装的少年从廊下走了过来,见到他立即行礼,轻声说:“主子,姓温的已经被找到。属下已将他带来,您要亲自审问吗?” 梅信远站在门内,自然听到他们之间的对话。黑衣少年名唤裴游,虽年纪轻轻,可眼眸间却透着森森杀气,犹如出鞘宝剑,让人不可小觑。 “自然是我亲自去会会,毕竟他可算是当年之事的唯一活口了,”裴世泽轻声开口。 说罢,他便抬脚离开了屋子,沿着抄手游廊往内院而去。梅信远透过敞开的窗子,看着他的身影,只见他脚步轻盈,身姿从容流畅,寻常人瞧了,只会觉得他是个温润雅致的贵公子。 可是梅信远却在心底叹气,他这个师弟的功力,竟是又精进了。 他们的师傅,也就是当朝的国师曾说过,他性子坚韧,心性坚定,若是能内敛自持倒也还好。可是若是染上杀伐之气,只怕会一发不可收拾。当年师傅本不该收他,可是却又惊觉他是世间难得之璞玉,生怕他被人随意雕琢,从而酿成大祸。 可是定国公世子夫人,也就是他母亲身死一事,却犹如一根针般,一直扎在他的心头。 梅信远眼看着这成为他的执念,却无法劝说,不由深觉对不起已仙逝的恩师。 裴世泽走到门口,不知是因为下雨之故,还是这房间本就昏暗,紧闭着的房门犹如黑洞一般,有着说不出的阴森。 他还小的时候,便一直在想,为何娘亲是家中的禁忌,谁都不许提。就连他只不过提了一句,都要被关在屋子里不许出去。为何他是爹唯一的嫡子,却不受他的喜欢。 可是这些疑问,他们不许他问,也从不告诉他。 那么现在,就让他自己找出一切的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