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人穿着一件白色的衬衫,上头套着深绿色的运动上衣,还中规中矩地系上了领带。只不过从晒得黝黑的脸、布满了皱纹的额头、指节粗糙的手上还是可以看得出来,他平常应该是很少做这种打扮的。这么说来,我似乎还闻到了淡淡的樟脑丸味道。至于年纪嘛,看起来至少有六十岁了。 “我叫做佐久良且二,在小伏种田。” 老先生一边报上他的姓名,一边打量着事务所的每一个角落。我想他的视线之所以飘浮不定,应该不完全是因为他第一次来到这种地方,所以感到紧张吧!我想他同时也在观察事务所的样子,观察我是不是值得他托付的人。虽然注意到这一点,可是我并不打算向他解释屋子里之所以还空荡荡的理由。只是对他点了点头,做出一个“远道而来真是辛苦了”的表情。 “您是从小伏町来的呀!请问是自己开车过来的吗?” “不是,我是坐公交车来的。” “原来如此,那一定很累了吧?” 必恭必敬的语气和源源不绝的笑容是我这两年在都市里生活所获得的少数收获之一。而这两项收获似乎也使得老先生慢慢地放下了戒心。 “我平常连公交车都很少坐的。只是存小伏连个可以商量的人都没有,只好来找你。” “原来是这样啊!感谢您大老远从小伏町来到‘绀屋SR’。” 如果可以在出发之前先给我个电话,让我可以作好准备的话,我会更感激的。 我和佐久良面对面地坐着,中间隔着一张茶几,茶几上什么东西部没有。别说是烟灰缸了,就连一杯茶也没有。不是我不懂得待客之道,而是我根本连茶具都还没有准备好。而且这才发现,我连名片都还没有印。以前都是公司帮忙准备好的,所以我压根忘了这件事。看来在登报纸广告之前,该做的事情还多得很呢! 这条街虽说是连接着八保市和小伏町的道路,但是中间其实还有一段长长的山路。不管佐久良是从小伏的哪个方向过来的,开车至少都要花上一个半小时,公交车的话,可能还得再多个三、四十分钟吧!他居然能够在没有事先约好的情况下,从那么远的地方跑来,这点实在令我满佩服的。 “请问有什么我能够为您效劳的地方吗?” 我直接开门见山地挑明了问,然后就看见佐久良那张晒得黝黑的脸上浮现了紧张的神色。 “您在电话里提到,要我帮忙找回您的孙女对吧?” “……” 佐久良低下了头,沉默不语。都敢没有预约就直接杀来了,现在是在犹豫个什么劲?我想我大概知道原因,因为他不知道能不能相信眼前这个看起来有点傻傻呆呆的男人。而且,可能还有个比这更重要的原因,那就是他认为求助于别人本身就是一件丢脸的事吧! 我又不是心理医生,营造出一个让人可以放心地讲出心里话的环境,并不在我的工作范围之内。如果是找狗的话还另当别论,找人的工作我本来就不太想接。 “会不会只是离家出走呢?” 如果是离家出走,恕本事务所无能为力——我正打算用这句话打发他回去的时候,没想到他对“离家出走”这四个字产生了好大的反应: “才不是离家出走!我孙女一向既乖巧又听话的。” 他那凌厉的眼神瞪得我内心直发毛。光凭这句话就可以听出佐久良有多疼爱他孙女了。不过无论如何,我们之间的对话总算是成立了。 “原来如此,不是离家出走啊!那您要我帮忙找人是什么意思呢?” “因为最近都联络不上她……” “这样啊……电话打不通吗?” “不只是这样……” 似乎终于下定了决心,佐久良握紧了放在膝盖上的拳头,把身体稍微往前坐直了一点。 “我想请你帮忙找的是我孙女桐子。我儿子媳妇这几年来都一直住在八保,桐子也一样住在八保,不过因为桐子很黏我老婆,所以她常常一个人跑来我们家玩。桐子从小就很喜欢爬树,是个活泼好动的女孩。好不容易考上了大学,听她说想要在电脑相关的公司上班,经过了一番努力,终于给她找到理想中的工作。我因为没念过什么书,所以电脑那些我并不懂,不过听说是间大公司,而且职位还不错,所以我们也都很放心。这已经是两年前的事了。可是最近却发生了一连串奇怪的事。” 佐久良打开他带来的袋子,从里面拿出了一迭纸,开始一张一张地摊在茶几上,分别是移动电话的账单、美容院的传单、眼镜行的折扣券……等等。看样子都是塞在信箱里的广告信,并没有什么特别可疑的地方。但我注意到这些邮件的收件人都是“佐久良桐子”。 我把视线从邮件移到佐久良的脸上,只见他沉重地点了点头。 “好像是寄给桐子的信件都转寄到我家来了,这点我也觉得很奇怪。虽然我老婆也觉得很不可思议,不过她叫我不要管那么多,反正也只是信件而已。可是,当我们开始收到这些寄给桐子的信件之后一个多月,就接到现在搬去名占屋住的儿子媳妇打来的电话,说是和桐子失去了联络。” “是喔……” 我突然有一股不祥的预感。虽然佐久良说桐子不是离家出走,虽然我也继续挂着安抚人心的笑容,但是我已经猜到接下来的话题十之八九不会太轻松了。 “当时我媳妇的娘家因为要办法事,所以要跟桐子联络。你刚刚也问过我电话的事嘛!没错,就是打不通。就连移动电话也都打不通。一开始我儿子媳妇还以为桐子只是单纯的不在家,然而随着日子一天天过去,也开始渐渐地不安了起来。一方面法事也不能一直耽搁下去,只好打去桐子上班的公司。” 讲到这里,佐久良停了一下,叹了一口气之后接着说道: “他们说桐子早就把工作给辞掉了。” 佐久良的语气充满了惋惜,我连忙摆出“那真是太可惜了”的表情来附和他。 “我儿子媳妇也觉得事情有点不太对劲,想说光靠电话实在解决不了事情,就在这个月的三号跑了一趟东京。没想到,就连桐子租的房子也……” 不用想也知道事情的发展。 “早就已经人去楼空,而且也没有人知道她去了哪里,对吧?” “房东明明记得桐子的长相,可是在她要搬出去的时候却连问也不问一声。真是太无情了。” “公司的人怎么说?” “说她上个月底就提出辞呈了。” 原来如此。我的脸上终于失去了笑容。 “也就是说,桐子小姐失踪了,对吧?” 这次佐久良的反应虽然不再像刚才听到“离家出去”四个字时那么激烈,但还是被“失踪”一词给刺了一下,抬起头来,脸上的表情是坚决不想接受这个事实的僵硬,过了一会儿,终于慢慢地点了点头。 “有报警了吗?” “还没有。因为不管是把工作辞掉,还是把房子退租,桐子都有确实地办好手续,所以想说警察可能不会受理。而且如果桐子其实有什么苦衷的话,通知警察似乎也只会使事情变得更复杂。” “嗯,这倒也是。” 寻找失踪人口——怎么开业第一天就来个这么麻烦的案件啊!我记得明明有跟大南说过,我这家事务所是“寻找走失小狗”的呀…… 既然都把搜索救助写在事务所的名称上了,我打从一开始就没有要挑三拣四的意思。只不过,对我来说,找人要比找小鸟难多了。我到底能不能满足委托人的要求呢?或许是我内心里的不安化成严肃的表情出现在脸上,佐久良忐忑不安地问我: “你愿意帮我这个忙吗?我还有田里的工作要做,又没有车子,就算想找也没办法找。我老婆膝盖又不好,连出个门都有困难。再加上……加上……桐子还是个黄花大闺女……” “所以也不能大张旗鼓地找,对吧?” 小伏是一个很小的小镇。小镇里的蜚短流长有多恐怖我是知道的。在这里,洁身自爱是一件理所当然的事。 我想了一下。 “……我明白您的顾虑。但是啊,佐久良先生,关于这一点我恐怕没有办法答应您。您希望我帮您找回孙女,却又不准我张扬,这怎么可能呢?找人不就是拿着照片,大街小巷地去问有没有人看过这个人吗?当然我会尽量低调,但是如果要我做到完全不让任何人知道,敝公司恐怕没有办法接您这个案子。” “果然还是不行吗?” “真的非常抱歉。” 佐久良的脸色非常难看。看样子他还真的指望我能够完全在台面下搜查,就把他的孙女找出来还给他。可惜我并没有那样的本事。由于他的脸色实在太难看了,我有预威他会收回成命,那样的话真是求之不得。突然叫我寻找失踪人口,对我来说压力实在是太大了。一开始还是先从寻找走失小狗做起比较好。一开始是,接下来是,再接下来也是。 没想到佐久良考虑再三之后竟然说: “事到如今也没有别的选择了。” 这个结论还真是出乎我的意料之外,不过我马上就发现其实也没什么好意外的。 虽然说是大南介绍的,可是对于佐久良来说,我毕竟还是一个完完全全的陌生人,但他还是来找我商量,表示他真的下了相当大的决心,而且也一定早就做好了要花大钱的心理准备,可见他是真的非常担心他孙女的安危。既然如此,牺牲掉一点面子上的问题,想必也早就在他的觉悟之中了吧! 佐久良继续用沉重的语气嘱咐我: “不过,还是请你尽可能不要引起莫名其妙的流言。” “我知道,这是当然的。” 假设真要接下这个案子的话,这点当然要为对方着想。 但是,我实在没办法说接就接。毕竟这不是在我预料范围之内的工作,还是得有所保留才行。否则的话,不管是对委托人还是对我自己都不会有好处的。能够把丑话说在前的就先说在前,能够事先取得对方承诺的就先取得对方承诺。 因此我也摆出了就事论事的态势。 “只不过,有一点我实在想不明白。照这样看来,您孙女应该是从东京失踪的,我十分清楚您着急的心情和不想让警方介入的顾虑,但是,既然您孙女是在东京失去联络,为什么不直接雇用东京的侦探呢?敝公司的活动范围基本上只限于这条街上……也就是八保市周围一带而已喔!” 我本来还以为佐久良听了这句话之后,满布皱纹的脸上会出现错愕的表情,没想到他只是不断地摇头: “不行,一定要找八保的侦探才行。因为这些原本是要寄给桐子的信之所以寄来我家,不就是因为她打算来找我,所以才把地址改成我家的地址吗?” 我想了一下佐久良说的可能性。只是,在我还没有想出一个结论之前,佐久良又从皮包里拿出一张明信片。 “还有就是这个。”收件人是小伏町的佐久良且二。问题在于寄件人,以及上头的邮戳。 上头用水性的原子笔写着投递处为八保市,投递日为八月十日,而寄件人是佐久良桐子。 翻到背面,是一张普通的风景明信片。照片是东京铁塔的大特写。上头连一个字都没有。 “这是……” “桐子一定就在八保市。所以我才会来拜托你。求求你,请你一定要帮我把桐子找出来。” 佐久良说完,深深地朝我鞠了一躬。 这个人,每天都在太阳底下辛勤地工作吧!我望着佐久良晒得黝黑的后颈,小小声地,叹了一口气。 都已经听他讲了这么多,怎么好意思再告诉他“敝公司是专门寻找小猫小狗的”。虽然这次要找的生物体积稍微大了点,不过我对委托的内容本身倒没有什么不满。 既然这样的话,交涉就应该要从答应与否,进入到实际的报酬条件了吧!